我最早认识茶花是从父亲爱抽的红山茶香烟的烟壳上识得的。

烟壳白色道林纸上印着一束茶花，一朵正怒放，一朵微微绽开，被十多片深绿色的叶子簇拥着。白底红花绿叶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设色纸本。

父亲一抽完烟，我就把烟壳拿走，拆开、抹平，夹到书页里去，闻着淡淡的烟味，自是一番享受。烟壳积攒多了，就把它们统统折成菱角型，拿着去和邻里的孩子们去玩“拍蛙蛙①”游戏，也是一乐。

初一时，家搬到翠湖边一大宅院里。院子曾是龙云的“龙宫”，是幢二层木质结构的中西合璧的四合院，梁柱上雕龙刻凤，走廊是一色的法国地砖，变形窗框上是舶来的外国印花玻璃。这老宅应是四十年代龙家建盖的。院子里有四个石头砌的大花坛。花坛坛基上雕着些童子招财的图案。只可惜只有两个花坛上各长着一株茶花，一棵红一棵白。这两株茶花约两米高，在逼仄的花坛里，一长就是数十年，虽然长得细瘦，但每年春节前后，它们都竞相开放。后来这房子拆了，这两株茶花也不知所终。当年龙家为何只在院子中植茶花，大概寄寓着内心的一些期望罢。

怀揣着这些对茶花的印象，我慢慢在这世上游历着，与茶花邂逅着。

九十年代冬季去楚雄紫溪山，由山脚往上爬，沿途是灌木样的野山茶。霜露中野山茶不惧寒冷，成片成片地向着山峰长着、铺排着，绽放着红的、粉的花，走到半山腰，见两棵巨树迎风挺立，莽苍中颇有些将军意味。这两棵茶花枝条繁茂，树叶密实，与我少时院子里的茶花相比，它们野趣横生，壮硕健美。留给我的看点是树而不是花了。前些年冬季，我又去了一趟紫溪山，车子直接驶上山顶，沿途的野山茶不见了，栽上了种种花树。当年见到过的两棵茶花被大大的花坛围着，这两棵有着上千年历史的“茶花王”已经没了将军之相，一棵好像死了，一棵颓败不忍看，只有一步一回头地慽慽然随着朋友去看新建的茶花园。新打造的茶花园有数百个品种的茶花，花甚好看，可我被两棵老树的魂纠缠着，心思打失了。

也是九十年代初，去了丽江出差。有人带着去了玉峰寺看万朵茶花。那时不要门票，人少，有几个和尚，禅院味道十足。原来是朝佛去的，可进了山门便发现，万朵茶花把寺庙给淹了，佛花不分，拜佛还是朝花竟分不清了。好在愉悦本是佛陀教诲人生的目标，这花便是佛花。那时惊诧，这茶花怎么会开得那么多。陪的人说：“玉峰寺的茶花立春花开，立夏花谢，先后要开20多批，真是要开一万朵”。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茶花中有“狮子头”“早桃红”“童子面”“照殿红”等等品种。

在与茶花相遇的尺璧寸阴之间，我终于有了触摸茶花的肌理的时光。

前些年，家中有了一小园子。起初，我移入了一批野山茶。它的学名叫西南红山茶，是一种小乔木，移入园子几年了，它们每年秋季到冬季开花，花多为单瓣，初开为红色，渐渐变为粉红，除了它不惧寒冷，那花开了，并不对着太阳煊着，而是默默地低着头，似乎有“唯有暗香来”的感觉，应了它的花语，谦逊。野山茶并不好养，它不擅发枝桠，有时不知是水浇多了还是少了，有的植株莫名死了。但开起花来，却是冬天的一景，那些粉团持续着一个月又一个月，让冬季的园子不寂寞。

我还从宜良移回一棵山茶。初买回来，大约它长在苗圃里，阳光充足，拉来的时候，郁郁葱葱。后来移入土中，它有两三年不适应，有的枝枯了，冬天开上一两朵花，像是敷衍一下我们和它自己。我把枯枝剪掉后，看着它那样儿没了养着它的信心。可是，过不久，它的根部又发了好几个枝桠，枝桠上又冒出了叶子，这一年看着它又有了年青人的样子，葱俊起来。半年多前，它就早早地在朴素的枝干上结了骨朵，冬至在后，那骨朵慢慢长大，有的绽开，露出了些红，透出了些春光。春节期间，有几个骨朵彻底绽开，碗口大的花开起来，又打眼又提神。歇了半个多月，又噌噌地开了八九朵，花朵大大的，像“狮子头”，红艳而不妖冶，染红了半个园子。这些时日，我常常伫足在它面前，观赏、拍照、品味，当然还有想象。

有个朋友在微信上炫他栽的茶花，并旁白：土质加硫酸亚铁保持弱酸，底肥上足磷、钾。当然是有心了！

这“有心”两字当是一切有为的诀窍。

在与纸本茶花初识之后几十年，我虽然缺乏刻意侍弄茶花的心，但总有与茶花际遇的时光，这些时光里便产生了对茶花的种种爱意。茶花一年到头朴朴实实地长着，躲在其它树木的阴翳里默默地长，冬天临了，当我们的视觉和冬天一起苍凉之时，它却让积攒齐了所有的美丽，在最需要喜庆的日子里在我们眼前绚亮起来，像我去挂一幅红火的春联，放一挂热闹的炮仗。

云南茶花世界著名，心里多少有些原住民的狭隘的自傲，可这自傲是可以放之四海的啊！

担当和尚是云南人，他曾有诗句云：“冷艳争春喜烂然，山茶按谱甲于滇。树头万朵齐吞火，残雪烧红半个天”。此诗形容云南山茶盛开的情景，而我更喜欢归有光的山茶诗：

山茶孕奇质，绿叶凝深浓。

往往开红花，偏在白雪中。

虽具富贵姿，而非妖冶容。

岁寒无后凋，亦自当春风。

吾将定花品，以此拟三公②。

梅君特素洁，乃与夷叔同③。

这首诗赞赏了山茶的品性，说到了我的心里。

①此处读wer-wer昆明土话，即蚌壳。

②三公：古时辅佐国君掌管军政大权的最高官员。古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品秩最重。

③夷叔：商末的伯夷、叔齐兄弟俩，二人互让王位，谦恭揖让的美德广为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