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犄角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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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差不多二十年，你成为画家。又过将近十年，你成为我毅然称赞的画家。
现在，我还是会在包饺子时往馅里抖一点胡椒，还是会对微风递来的素馨花甜香敏锐，还是会把平底钢笔套撑在掌心让它打翻秋板，还是会每每遇到好玩儿的、好吃的便回家尝试DIY……种种，是从10岁到18岁，你在我生命里刻下的潜移默化。
小学五年级，同班的我们成了邻居，自彼，开启我新的天地。你我没能成为毕生最好的朋友，但这段情谊，在我，如此隆重。
前几周过金家河某一段，明亮、清郁、宁静的两岸，俄罗斯印象派画作般，令人不由得想起你来——那册列维坦画集，你爸爸的藏书，从你家借了来，第一次，我发现了苏俄大地的美，于是，又有了日后对契诃夫、巴乌斯托夫斯基、艾特玛托夫们文字的喜爱。
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们常荡着自行车漫游的，是大观河周边。单休日年代的每周六下午，你不时邀约小学班里的男同学S，再喊上我，河上拱桥的两端、五中对岸的田野、大观楼公园外的乌龙河段、庾家还有鲁家的私家园林……有时候方圆被拓展，便会抵达西华园或医学院，也曾近乎一鼓作气地骑到了海埂。那些嬉戏和谈天不尽然都发生在晴日，但多年后浮现我眼前的片段，一律被阳光微小的金色颗粒所包裹。
其时我们年纪太小，来不及意识到这样的同游会埋下某些微妙。
更多时候，你我结伴上下学。“民委”与“东风大楼”两个站间距离有限，4路公共的车程容不得我们说上几句话，因此有了每天放晚学后坐在篆塘采石场边上水泥筒垒成的高处，那些漫无边际的言语。若非你天马行空的话题制造和热情主动的交谈引导，羞赧如我，不会被激发出口头表达自己的勇气，更无法想象长大后能做一名实习记者，并且做得还不赖。那时我们常常商讨的一个问题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教训势利眼班主任，为遭她痛骂羞辱的那些同学出一口气。
后来，我在有机会发表的故事里，把班主任的名字安排给了一个非正面的角色。
（C同学水彩画作《等待》）
用木屑和纱巾，我们埋头设计、缝制成一个漂亮的新娘娃娃；用两小块明矾，我们分头给对方写下需费周折才读得见的密信；用一个自“外五县”带回的化妆盒，我们将彼此脸庞当作画布，研究各色眼影、胭脂和唇彩的涂抹效果，以至于我成年后“免疫”于化妆地习惯素面朝天……学业之外的这一切，填充我们少小时那些充裕的课余，它们带着一种具有创造意味的狂热，加增日常的趣味，这狂热吸引了我，或者说，你的丰富和生活的多姿吸引了我。
你的丰富，当然包括了你的才华。寥寥几笔的速写，就把坐在你前后左右的同学一个个勾勒得形神兼备；临帖，你有耐性花十多分钟完成一个如同拓自帖上的字；你喜欢从教室里偷拿两根粉笔，在合唱团练歌的间隙递过来一支，比赛谁能更快用圆规的针在上面雕出剪童花头的指挥沈老师，没有悬念，我每次必输；多年后，我钦佩之情不减地对人提起你那篇习作教给我什么是“画眉深浅入时无？”——当年我们居住的单元楼顶屋檐下有燕子筑巢，我们一齐观察过，不久，你在一篇“我的妈妈”的命题作文最末，另起一段描写燕子妈妈吐哺小燕子的情景，这笔法催我生出扯烂自家作文簿算了的念头。那时，我们刚升入小学六年级。
初中，三个人分别就读一中和二中，同校的S和我，开始收到仍跟我住同一栋楼房的你的来信。那是我生平头一遭收到付邮的信，用蝴蝶牌密达尺比整齐了，小心翼翼撕开信封，展读。高中，你和S升入八中，各自给念另一所学校的我来信，你讲述校园生活的种种，其中一封的收束，是舒婷整首的《兄弟，我在这儿》；S则在五彩的叶片上用黑色圆珠笔抄下一句句泰戈尔和纪伯伦。那些穿梭在两个街区间的鱼雁，葳蕤、清凉了那三年。大家聚会的次数少了，毕竟有高考等在不久的将来，也由于一些莫名的东西在滋生。有一回S来建设路送我一本《魔鬼辞典》，随后，故作漫不经心地，视线朝向别处说：“我们呢名字都是上形下声，偏旁也一样。”我望了望他古铜色英俊的侧脸，忆起你每次嗅见那袅娜白花的气息时掩不住的欢喜表情——“素馨”，S同学名字的谐音，默默屏蔽了那话的弦外之音，迟疑过瞬间，嬉皮笑脸回复道：“真是嘎！就抵仿兄妹两个一样。”
“那时候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你和S各有一位姐姐，姐姐们的青春期恰逢1980年代，那个年代的一些质感自她们而你们而我地传递，我把你和他视作精神上的姊、兄，进而，再通过自我建设让自己成为自己。入大学后不久，我家搬离，我也决心不再跟考进另一所大学的你俩联系，过许多年，偶然听说你们并未走到一起，真遗憾哪！
（C同学水彩画作《思念》）
“我这个星座呢人，脾气火爆不长情，咋整唻？”你曾这么问。对星座予人宿命的心理暗示不以为然的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说：“样事性格都有好呢一面，也有不好呢一面吧？”关于“不长情”，你可以因为倾心一个人便通过填报中考、高考志愿，跟他又多做了7年同学，更不必说小学五年级时你在鲁家花园石舫上宣布过的“画画”这个理想，后来果真实现了。关于“脾气火爆”，嗯，是真的，你可以在头天傍晚因为一言不合就揪打我，第二天中午又敲开我家的门，笑眯眯举着一枚戒指：“送给你！”我原谅你，跟那礼物无关，而是，我已听过梵高、高更们的故事，愿意相信拥有艺术天赋的人，容易跟偏激、极端有染，他们所具备的创造的能量，或许正缘于性格里瀑布跌宕般的又美又暴烈所产生的张力？尽管，这样的美且暴烈令我承受得吃力。我原谅你，同时明白自己因为才智一般、性格软弱及随遇而安，一生只能维持平庸而已。
所以呀，当我见到你的两幅水彩新作卓然在整个展厅，怎能不由衷高兴？凝视，感受那哑光的斑斓再加上温和、沉静、典雅的轻盈气息，你笔下的她和她，是从蒲宁小说里走出来的么？
“二十余年如一梦”“长沟流月去无声”。春天，不舍昼夜飞驰而过，三月底出生的故人，愿你如轻捷、斗志的羊儿，携带才华，一路奔跃到自己想往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