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背对而直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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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梦先生推荐了两份德国文学作品。想到屏读难免潦草，找了收有它们的纸质书来看。
在与小说集同名的一篇《背对世界》里，埃尔克·海登莱希洒脱地写下一名颇特别的女大学生弗兰齐斯卡的故事。时值女权运动发生以前，在德国，“母亲们一般而言要守身如玉到新婚之夜，她们自然也教育自己的女儿要这样做。人们期待年轻男子积累性经验，能够宣泄自己的激情，但年轻姑娘则必须洁身自好”，而19岁的弗兰齐斯卡却一心渴盼觅到一名恰宜男性与自己共度初夜。一番波折后，35岁钳工海因里希成为“最佳人选”，这位启蒙者引领她体验到性的种种可能，两人用爱（而非爱情）的十天，屏蔽了其时正爆发的古巴导弹危机。缠绵之后，他们各奔东西。过了27年，婚姻稳定的弗兰齐斯卡出现在年逾花甲、生活潦倒的海因里希面前，以床笫重逢回馈他自信与青春。在他们缱绻云雨的那六天里，柏林墙倒塌了。
似有一丝张爱玲小说的意思，但，迥异于《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的不过是接受拣选，弗兰齐斯卡为自己的情欲、身体做主——当一位女性甘心将自己的膝弯支成对称的单书名号，承载一个起伏有如海豚的脊背时，她完全可以是主导者与施予者。于是，历史（history）复归“她的故事”（her story）与“他的故事”（his story），“她吃惊地意识到，当人们沉湎于自觉的私人情感时，是会彻底背对整个世界的”，床帏内的她和他，用独属于两个人的节日的汹涌与喧哗，背对的，只是那个政治的、跋扈的、战争的、冷硬的世界。突围、自由、成长、坦然，借女主人公的经历，女性小说家埃尔克·海登莱希告诉读者面对自我世界时的一种可能，一种身姿飞舞的可能。
男性诗人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1929年生人，足够的阅历、自觉的诗艺与孜孜的创作，为他赢得“德语世界的鲁迅”之誉。像我这样一个对诗歌不甚了了的家伙，阅读时更多基于自家的直觉，给出“喜欢”或“不喜欢”的判断，看的是作品有无道德的力量，或有无对美与细节的敏感，若遇到二者兼具的、能够给予读者一个“可供呼吸的世界”的作品，便是大的幸事。
《比空气轻》全集143首诗作，构建成一个批判、讽刺、自嘲与思辨的文字天地，读完，更喜欢以下：
身影
我画雪。
用一支大笔
不断地
垂直地
在一张白纸上
我画雪。
我画大地。
画大地的
阴影，画黑夜。
无眠。
整夜
我画。
我的画上落着
垂直地，不断地
下着的雪。
一个巨大的阴影
覆盖了
我的身影。
我在这个
阴影下
用夜
这支大笔
不断地画
我微小的阴影。
绘画白色的雪与无垠大地的“不切实际”，与用个体微小的身影“顽抗”意味深长的巨大阴影，“不断”，就是“坚毅”的同义词。
职员
他从未杀过人。没有，
他无意弄翻过几个瓶子。
他很想，冒着汗，丢失
心爱的钥匙。经常
感冒。他知道，他必须。
他给自己鼓气，他打呵欠，
他把悲痛抹在衣服上。
他想，不能这样。塞进
两只鞋子，他不动声色
表示没事。是的，他上班
下班。说的，总不是
原本想说的。其实，他
从来不说什么。西装有时太紧，
太宽松。工作不顺心。而且，
他自己的字迹早已
不能辨认。离婚了，
无效。没人打电话给他。感觉处处
不自在。圆珠笔漏油，
防不胜防。他经常出现，
每个房间一次，一直单独。
刮胡子时割破自己。是的，
谨小慎微，否则
夜不能寐。他睡着。
不顺眼， 哪怕是对的，
被嘲笑。他没注意到
发生了什么。这个他记住了。他的头痛
没有政治性。他委屈自己，
又开始口吃，吃饭噎着自己。
刚想说的，刚才
又忘记了。他忘记了
自杀。不可思议。
他隐居。不， 不允许这样，
但是他必须这样。他没得癌症，
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帽子出汗。
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好的日子
像现在。其实他并不想这样，
但是他必须。他在理发店哭泣。是，
他很能干，谦逊。
是，他写，是，他挠，
是，当他必须时，却不被允许，
没有，没有人知晓他的悲哀。
这个只能暗自悲哀的“他”，活得多么标准！面目如此平均化的“他”们，无处不在。
我妻子的优点
我妻子的优点远多过
一张A4的纸。
她是多细胞生物，噼啪作响的毛发，
在夜晚，当她熟睡时，精美伸展。
我爱她的每一根毛。甚至柔软处
有它呈现。当她的两个小鼻孔
微微翕动，我就知道：她在思考。
思考的频率有如她随意的生活！
我知道，她的舌头能打卷
她的脚会在桌下调情。当她微笑或是愠怒时，
嘴角会出现新的褶子，
是我喜欢的。并不白皙的她，
皮肤有多种颜色。她的呼吸
急促，更不用说
她胸中万千的灵魂。
我讶异，这儿，
我恰巧在的地方，总有她在。
并不确定自己捕捉到了这17行文字背后的深意。我的目光在“一张A4的纸”那里顿了一阵，我为近结尾处“我”的“讶异”略微摇头，也对“我”承认“她胸中万千的灵魂”这一事实倍感欣慰。
云说
Ⅰ
就如它们的出现，一夜之间
或晴空中，
很难说，
它们诞生了。
就如它们的消失，难以察觉
它们不知道死亡。
它们的瞬时性
无人能及。
洁白孤傲
升华在丝绸般的蓝色前，
如一群受寒的动物，
湿漉漉，围成漆黑
带电的灾难，
无所顾忌，雷鸣，闪电，
冰雹，倾述着自己。
然后它们夸张
自己傲气的艺术，着上美色，
模仿所有的物体。
它们的历史是一场竞赛，
无血，比我们悠久。
史学家，刽子手和医生
它们不需要，更可以
没有头领、没有战争。
它们急速行走
安静而不可阻挡，
肆无忌惮。
或许它们相信来世，无忧
幸福就像我一样，我
躺在草地上仰望它
消磨时光。
Ⅱ
治疗紧张，悲伤，嫉妒，忧郁
建议看看云。
金红的晚霞
胜过帕蒂尼尔和提埃坡罗。
一幅幅短暂的经典作品，
如不计其数的驯鹿群，
走不进博物馆。
考云学——研究天使的
学科。哦，没有云
唯有死，所有的生命。他们是发明家：
没有它就没有火，没有电灯。
如果你累了，如果你怒了
如果你绝望了，请把眼睛
向着天空。
Ⅲ
蓝天是蓝的。
关于蓝色天空
阐述完毕。
相反的是飞云的猜谜——
虽然答案一直在变化，
每个人却总会说出它形象。
不可思议悬挂高空，
朦胧。而死去时却
如此柔软！如此无痛
很少，云，
没有恐惧，仿佛知道
会有来世。
Ⅳ
但它们也会变脸。
这时，出于愤怒和傲慢
它们紧握拳头，狠狠地
威胁。它们爆发出
原始的黑色轰鸣。
突然间将一切掷向大地，
雷鸣、闪电，水和冰。
然后我们只有逃跑，每一次
从床上被惊醒，砖瓦
正在黑暗中喋喋不休，
婴儿紧贴肋骨，
手中那只金丝鸟，
等待报警、汽船
等待直升飞机的呼啸。
Ⅴ
一分钟没有观察它，
它们到了，突然的，白色的，
绽放的，不定的——
有些湿润，高挂的，
羞涩的，在肌肤上融化：
瞬息万变——鲜艳美丽。
云的物理学家
也无法掌握它的秘密。
疑惑时称“我们的假设”，
“我们的看法”。神秘，
这暴雨，挂在云上的雨。
光柱，光环。天晓得，
它们怎样来的。这奇特的物体，
短暂，却比人类古老。
活过我们
几万年，无论怎么说
确信无疑。
云，从来不止于“水汽凝结物”，四时不同、万千气象，使得它们作为一种绝对的有意味的物质而存在。这首@牧梦先生当日嘱“读读”的《云说》是“我”与“我们”的观云“记录”，更是悬在高处的云对“人生代代无穷已”的世界所发生的种种的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