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登录
深水醉蛇网 返回首页

与尔同销万古愁 http://www.sszs.cc/?252823 [收藏] [复制] [分享] [RSS]

日志

辉哥

已有 402 次阅读2018-6-15 11:02 |个人分类:他们&她们| 故人, 江湖, 贾樟柯电影, 故人, 江湖, 贾樟柯电影


后来她升入大学,第一次到圆通北路的东二院宿舍区,见院门口有家悬了金字店招的天缘饭店,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认得这名字由来的人之一。不知其时饭店易过主人没有,“天缘”跟最初那位老板家儿子的乐队同名,缩略了的“天赐良缘”。那个玩乐队的男生,当年,很多人叫他辉哥。

从小学到初中,辉哥和她同桌五年。

9月,“贾科长”执导的《江湖儿女》将公映,她妹妹问:“说么说到底哪样喊‘江湖’?”她答不上来。她妹妹初中时在班里很受同学拥戴,多年后妹妹告诉她,除掉自己成绩傲人,还因为其他人相信自己有辉哥“罩”着。她听得呵呵起来——居然有这回事儿!“你,着辉哥罩的起?”当年,她就曾被人这样问过。

是在学校防空洞改造的主席台旁那排水龙头那里,卫生值日完,她去涮洗拖把,没有任何预兆,旁边一个正洗手的男生突然冲她开口。刚反应过来这个来自港片台词里的“罩”是“庇护”之意,那男生继续:“喷钢了嘛你!”她一边试图飞快地在“喷钢”所表示的“厉害”和被“罩”之间建立起联系,一边记起在学校附近三转弯一带见过的这个邻班男生打人的场面,下手极狠,血糊淋拉的“风景”。心想:来者不善。那男生随后说了第三句话:“我读着你登在《XX报》上首呢作品。”这令人意外,她没想到他的“喷钢”指的是这个——那份教育部门编印的《XX报》,她原以为读者不会超过100个,至于父亲朋友向她约的那篇豆腐块大小文字,竟被人煞有介事地称为“作品”而非“作文”!而且,还是眼前这个擅长斗殴的“半截”。有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得让她兀自笑了起来,那男生也笑了,左右脸颊的两窝雀斑耸起来。高二或高三时,她听说他在一场械斗中丧了命。

“着辉哥罩的起”的说法让人别扭。包含“罩”字的台词,属于香港黑社会题材电影。

念书时她比班里同学小一岁,辉哥因为休过一年学,长她两岁。休了学专门去学架子鼓,家长出面向校方扯朵朵说是生病,还打来了假证明。三十年前,为着课余兴趣而休学,在一座边疆小城里,算罕见,并且,休学者不准备日后在这兴趣上做职业发展。架子鼓已敲得不错的辉哥重返校园,降到五年级一班,被班主任安排了与她同桌。但显然没有满足老师对“一帮一对红”的期待,每次测验,辉哥得分常擦着60,引发班主任运用“夸张”“对比”一类修辞手法在班会上激烈臧否:“将来有一天我翻你们这个班的《同学录》,XX,啊!她昨天考取北京大学了,下一页,她的同桌XX,呀,不好!也是昨天,他被枪毙了。”如此预言,谁消受得了?散会,她低语:“老邓太过分了!”倒是隔壁的他坦然地看看她:“你有哪样好气呢?连我都不气!你气,老邓一点儿都不损失,你自己呢白细胞还‘呕喉’掉几扁担,划不着!”——与时俱进,初中开了物理课,“白细胞‘呕喉’掉几扁担”被辉哥更新作了“‘呕喉’掉半摩尔”——说完,他的嘴微微一斜莞尔起来。那大概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面容,都说他模样酷肖刘德华,确实,包括唇形轮廓的弧度。直视得似乎久了点儿,她慌忙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忍住笑轻声重复:“几扁担……几扁担唻?”。

有一回提到“保安”这种“新物种”,他淡淡道:“他们,是拿来以暴制暴呢。”这定义她自彼没有忘记,因为予她一种顿悟般的冲击,说这话时,他是小学六年级生。

光阴如川,转眼,进入初中,他们继续同班、同桌,继续幸运着——小学班里两位成绩不佳的同学没有升学,男生,到五一路劝业场一带当了保安,女生,据说正等着去一家工厂。为了不影响升学率,他们的家长在班主任一番思想工作后,到医院或什么地方开来了自家孩子智商不足的证明,这样,他和她不必参加小升初考试。这减法里的寒意,她后来才觉出。

初二那年,同样的“减法”又将发生在班里一个诨名“大面包”的男生身上,到年级办公室帮物理老师绘制幻灯片的她,听到了班主任与那男生父亲的对话。一时间,她眼前叠映当了保安的男同学套着肥大灰色制服倒背着双手的身影,以及将要上班的女同学总坐在磨盘山他们家小院门前手执剪刀一点一点剪去发梢“开花”那一截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她见过“大面包”在如安街主动上前帮一位陌生老者拎手中重物,善良的人,不该总受欺侮。

她决定偷一套期末考卷,自己提前做好,悄悄嘱“大面包”背牢答案应考,通过“成绩进步”免除被弱智的厄运。她观察年级办公室的格局,了解学校保卫科人员的巡视规律,设计了下手的方案。她以为自己会从容不迫,毕竟,连学校行政人员因为要评聘职称的缘故认识她的父亲也认识她,一旦节外生枝总过得去吧这样的因素都考虑到了,却终归做不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被辉哥觉出异样。

她如实相告,他当即道:“咋个合你个女呢偷?要偷也是我偷!”

“么我可以整哪样唻?”

“把风!”

话音刚落,他又补一句:“莫憨啦!何消你参与?交给我来办!”她忆起不久之前遇到的那句“着辉哥罩的起”,她隐约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言,却迟迟不肯去想他“罩人”的能耐来自何处。

后来是她要求放弃的。偷得了一次,偷不了一世,人生路漫漫,何止八十一难?她又说:“见不得WX他们几个欺负他。”辉哥平静地侧脸望她一眼:“以后不会了。”

印象里辉哥很忙。他精通各种作弊手段,学校的功课止步于考试及格。之外,他组乐队,读闲书,更忙乱一些在她看来不明所以的事情。乐队除了他本人这个鼓手,还有连唱带弹贝斯的两个男孩,年纪略长,但都甘愿听他话的样子。他们每星期在董家湾附近一间餐吧里表演两三次,收取客人的点歌费。乐队名唤“天缘”,天赐良缘的意思。他们喜欢翻唱香港的“达明一派”“别安”还有台湾的“东方快车”。她去过那餐吧两次,见他抢着传烟给人,后来他告诉她,如此,可以少接别人发来的烟,“万一里首塞的点儿哪样。”

“塞哪样唻?”她的疑问听得他呵呵,他不作答,只是呵呵,呵呵她如白纸。

至于读书,某回,她把她妹妹班里男生争论“兰陵笑笑生”是否唐伯虎的笔名当作笑话讲给他听——那帮初一的小P孩!隔天,他递一本用《云南法制报》包了皮的书给她:“你自己判断咯是唐伯虎写呢嘛!”疑惑着,她接过来,翻开,《金瓶梅》第一册。一惊,她连忙收进书包。

其时,《云南法制报》因为报道性和暴力方面的案件较为详尽,成为班里男生积极传阅的读物。报纸看完,他们喜欢用它来当书皮,包裹武侠或封面图像奔放如《挪威的森林》一类的其他。“云南法制报”几个字一定要露出来,视觉效果义正辞严。

那本书她读过开头几回便还给了他,他接过去,并不问什么,免去她解释。她仓促归还,只是不想在爹妈眼皮底下翻它。她仅读了不多的内容,却已大致明白他之所以借给她,当然跟“污染”无关,而是因为那小说与想象的不一样,很不一样,它的写法,有感情,有色彩。她知道他自己是读过的,不论一开始他冲着什么而读,后来,他读到的是文学。

初中三年,他送过她三份生日礼物:一条小蛇、一本书和一管箫。蛇装在一个洗净的“绿叶”牌墨水瓶里,袖珍至极。她捧着瓶子,呆呆地看它。它身体的盘曲和伸展,是再自如不过的瑜伽;它的表情,根本没有什么表情,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冷冽”或“漠然”。梦里,它飞快地长大,撑破了瓶子,醒来,她只有把它带到西坝的田边给放了。箫,她请她的母亲给缝了一个布袋,装好,收起来。书是《七侠五义》,厚厚一本,她收到,有些意外,因为班里女同学们流行读的是琼瑶、三毛、西德尼·谢尔顿。但还是读了,一读,就读出了长大后一篇论文的选题。匡扶正义、嫉恶如仇、信守承诺的侠义精神,她很钦佩。她相信他也读了那书。

他总是忙乱,令她好奇他旺盛的精力何来。

有个漂亮的女青年来学校找他,拿钥匙。他喊那人“小娟姐姐”。他告诉她那是他表兄的女朋友,“其实他们两个不咋个般配”,他说。她是看过电影《天若有情》的人,对所谓的“般配”不以为然,却还是问了一句:“为哪样唻?”

“开玩笑!大哥呢女人,大方,得体,肯奉献,有谈吐,少韶,莫蹅。”他一口气说出这些,“小娟姐姐么,差的点儿。”仿佛X光过她,他接着道,“仿银幕上吴倩莲那份儿夸张呢,只能跟刘德华,小弟。”

听得人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这串“标准”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有谈吐”这一点。她借此发现“大哥”们的组织,似乎有着企业式的秩序和讲究。而也许,这一串,只是他自己以为的标准。“大哥呢女人”五个字既出口,证实了此前听闻到的说法:他的家族,有着帮会背景。她始终不知道帮会为什么而存在,那个世界,跟她的世界太远,她的家庭如此普通、简单,除去个人品质,爹妈在其他方面的管教属于“无为而治”。信任地放养,反而让子女惰于逆反,甘心做一个平凡、简单之人,现在,未来。她猜他的世界里也会有血糊淋拉的“风景”,她听见自己默默“唉”了一声。

他喜欢着白色衬衫,夏天时解开纽扣,露出里头的白色背心,衣襟飘在风中,很飒。他引她到学校单车棚的一隅,一指:“喏!”在那个抿得马虎的角落,水泥脱落处奇异地呈现狮子、恐龙和菌子的图案。他们骑车同往青年路的外文书店,过长春路,他突然刹住车,嘴朝东北方向一努,那里,大德寺的双塔,因西天余晖反射出金碧辉煌,耀眼得美不胜收。他赞叹:“林夕搀《四季歌》写呢歌词有光泽!”“有光泽”这评价叫她琢磨了一阵,并从此开始留意好歌的词作者们姓甚名谁。

……

他像一棵树,枝枝叶叶姿彩众多,她看得见它们,她拿不准它们之下那主干的真切形状又是什么样的,他也会有脆弱与迷茫吗?她克制住自己的好奇,一厢情愿地保持清新、单纯的认识或想象。

初中毕业,她同时报考了普高和技校。报名考技校时,老师脸上露出诧异,说:“想早点儿工作,可以读中专嘛!”她愣头愣脑回复:“么不是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她曾在设在一中的技校考场见过这话。

于是,老师表情转为无奈。

她知道自己至少能念重点学校里的八中或十中,她报考技校,只为配合他“联手”过关。尚未使用电脑分配考场的年代,同时报名的两个人被分在两个考场,或者正好坐在这一列末和那一列头的几率,不那么高。她这么做,算……答谢?在无意间得知为了他与她同桌,他妈妈常年帮班主任家买筒子骨后。她晓得“帮买”即送,她说:“何消噻!放学还不是可以约的起玩儿。”他目光没有丝毫游移地看着她,一种奇怪的严峻,看得她快要不自在了,才说:“你从来认不得自己呢眼睛会说话?坐近点儿么可以读清楚点儿。”她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一句反问、一句陈述,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她假装不懂他在说什么。

出了铁三中的考场,慢慢踱到塘子巷的仿石林街心花园那里。他报的是汽车维修专业,那学校在羊仙坡,印象里似乎很远,考取应该不成问题。他还是习惯地一斜嘴,眼睛一弯,说:“好啦!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啦!”她点点头:“嗯。”走出十来米,想到今后难再见了,她的鼻子忽然有点儿酸,禁不住转身,喊:“Z光军!你一定要好好呢!”他扭过头来,似乎迟疑了一下,也提高了嗓门:“J小四,你也是!好好呢!”

他送过她一管箫,因为得知她能勉强拨两曲古筝。再聪明的人也有盲区,他说:“你找时间学起来,就可以笑傲江湖啦!”她笑纳了他的礼物,吞进肚子里的那句话是:“哦,一双手,两种乐器,自己跟自己‘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小说一开头,琴箫合奏默契的曲洋和刘正风,本打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庄子·外篇·天运》里写:“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她依然不理解何为“江湖”。


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

回复 盲刺客 2018-6-24 08:06
“曾经年少爱做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贾科长”写:“酒后的狂野像平静生活里冒出的花火,呕吐后说出一句话:我爱江湖。”  

http://www.ximalaya.com/renwen/6521826/93946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