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石川啄木的颓与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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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大数据收集与挖掘的“社会计算”，制造“过滤气泡”信息封闭的同时，也带来不可思议的开启——因为标注了“想读”张定浩的批评、谈话集《一种真实》，系统推荐给我《历代食货志注释（全五册）》和《石川啄木诗歌集》。石川啄木的名气和作品的好，木心《文学回忆录》里提过一句，寻到这诗集的电子版，译者之一周启明，即周作人。
对日本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不甚了了，所以，残缺地耽于这书里的《一握砂》和《可悲的玩具（<一握砂>以后）》两辑短歌，读见诗人私人化写下的那些哀思、叹息，以及对这世界的种种感知，如何颠来倒去碎碎念着与世无争的寂然、颓而无奈的释然、流连既往的怅然，但见肆意的孤单，漫漶字里行间。
说不上文体啦技巧啦的高超，石川啄木，只把人生习见的惨淡与偶尔穿插的美好静静放置在那里——甚至，当美好的琐屑出现时，悲哀也常常如影随形——赤子地给了“满满的正能量”一记响亮的耳光。
“10 在砂上写下 / 一百余个‘大’字，/ 断了去死的念头，又回来了。”（《一握砂》）
“14 玩耍着背了母亲，/ 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 没有走上三步。”（《一握砂》）
“25 眼泪啊，眼泪啊，/真是不可思议啊，/ 用这洗过了之后，心里就想游戏了。”（《一握砂》）
“28 我的胡子有下垂的毛病，/ 使我觉得生气，/ 因为近来很像一个讨厌的人”（《一握砂》）
“40 有时走进空屋里去吸烟，/ 哎呀，只因为想 / 一个人待着。”（《一握砂》）
“52 听见谄媚的话，/ 就生气的我的心情，/ 因为太了解自己而悲哀啊。”（《一握砂》）
“54 举止装作非凡的人，/ 这以后的寂寞，/ 什么可以相比呢。”（《一握砂》）
“58 说那样也好，这样也好的 / 那种人多快活，/ 我很想学到他的样子。”（《一握砂》）
“71 死吧死吧，自己生着气，/ 沉默着的 / 心底的黑暗的空虚。”（《一握砂》）
“99 只不过有着平凡的才能，/ 我的友人的深深的不平，/ 也着实可怜啊。”（《一握砂》）
“107 对自夸的友人 / 随口应答着，/ 心里好像给予一种施舍。”（《一握砂》）
“120 心想这样是不行的，/ 站了起来，/ 听见门外有马嘶声。”（《一握砂》）
“124 有没有哪一种药？/ 淡绿色的，/ 喝了会使身体像水似的透明的药？”（《一握砂》）
“132 可悲呀，人人都有家庭，/ 正如走进坟墓里似的，/ 回去睡觉。”（《一握砂》）
“141 有个女人，/ 挖空心思想不违背我的嘱咐， / 看着时也是可悲啊！”（《一握砂》）
“160 说是悲哀也可以说吧，/ 事物的味道，/ 我尝得太早了。”（《一握砂》）
“168 花儿一谢，/ 就比人家先换上白衣服 / 出门去了的我呀。”（《一握砂》）
“477 说是你要来，很快地起来了，/ 这一天直惦记着 / 白衬衫的袖子脏了。”（《一握砂》）
“296 朽木的微微的香气，/ 夹杂着菌类的香气，/ 渐渐地到了深秋。”（《一握砂》）
“377 以寂寞为敌为友，/ 也有人在雪地里，/ 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一握砂》）
“443 买新书来读的夜半，/ 这个快乐也是 / 长久地不能忘记。”（《一握砂》）
“509 从今天起，/ 从我也打算呷酒的这一天起，/ 秋风吹了起来。”（《一握砂》）
“153 轻轻地叫了自己的名字，/ 落下泪来的 / 那十四岁的春天，没法再回去呀。”（《一握砂》）
“159 在不来方的城址的草上躺着，/ 给空中吸去了的 / 十五岁的心。”（《一握砂》）
“162 夜里睡着也吹口哨，/ 口哨乃是 / 十五岁的我的歌。”（《一握砂》）
“200 像有病的野兽似的，/ 我的心情啊，/ 听了故乡的事情就安静了。”（《一握砂》）
“252 对着故乡的山，/ 没有什么话说，/ 故乡的山是可感谢的。”（《一握砂》）
“269 试想变成 / 孩提时代的我，/ 同人家说说话看。”（《一握砂》）
“278 雨后的月亮，/ 湿透了的屋顶的瓦 / 处处有光，也显得悲哀啊。”（《一握砂》）
“39 不知怎的想坐火车了，/ 下来火车 / 却没有去处。”（《一握砂》）
“41 无缘无故地觉得寂寞了 / 就出去走走；我成了这么个人，/ 至今已是三个月了。”（《一握砂》）
“49 不知怎的 / 那由来很可悲的 / 元旦午后的渴睡的心情。”（《可悲的玩具》）
“65 不知怎的，/ 觉得和我的想法一样的人，/ 似乎意外的多。”（《可悲的玩具》）
“109 不知怎的 / 总觉得自己是虚伪的硬块似的，/ 将眼睛闭上了。”（《可悲的玩具》）
“154 看着壮健的 / 越长越高的孩子，/ 我却越来越寂寞了，是为什么呢？”（《可悲的玩具》）
“175 胸前疼痛的日子的悲哀，/ 也像香气很好的烟草一样 / 有点儿舍不得呀。”（《可悲的玩具》）
“57 种种的人的意见，/ 难以臆测，/ 今天也是温顺的过去了。”（《可悲的玩具》）
“74 搬家的早晨落在脚边的 / 女人的照片！/ 忘记了的照片！”（《可悲的玩具》）
“352 争吵了一场，/ 痛恨而别的友人，/ 我觉得他可怀恋的日子也到来了。”（《一握砂》）
“349 如今想来，/ 输的是我，/ 引起争吵的也是我。”（《一握砂》）
等等等等，不见依附，也无担当。它们的意义，何在？
在于带着迟疑、失落与无来由的“丧”，跟世界发生联系，以诚实吐纳的生命之细弱、矛盾与微妙，显现文学的宽阔与仁慈。
脆弱、哀伤的时候，读者切不可寄望从翻读石川啄木中获得稀释、振作，众多短歌也非要对人伤口著盐，它们更像那么一个人，先你抵达路边一家小馆子、小食摊，预备下“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机会，俩人可以一语不发地并肩喝酒、抽烟，间或碰一碰杯，烟头的两星橘色,在深沉的夜幕下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伴随着无解的默契和各自的心事，自然、得体。而绝不会发生什么极端戏剧性的吞噬或温暖。
然后，“望着大河弯弯 终于敢放胆 / 嘻皮笑脸 面对人生的难”？
这也才同石川啄木自谓“可以吃的诗”的阅读期待视野相吻合吧——“这是从贴在电车里的广告上时常看见的‘可以吃的啤酒’这句话联想起来，姑且起的名称。这个意思，就是说把两脚立定在地面上而歌唱的诗。是用和现实生活毫无间隔的心情，歌唱出来的诗。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像我们日常吃的小菜一样，对我们是‘必要’的那种诗。”
“345 不会处世，/ 我不是私下里 / 以此为荣么？”（《一握砂》）
你看，真正的诗人都是骄傲的。面对周围的浮嚣、疯狂，Ta必须自觉、自律，家门外甚至某些家人面前或许长袖善舞，转身拉上书房的窗帘，桌前坐定，兑现“心远地自偏”。这是困境，也是乐趣，是来自个人才华与性情的规定。
* 引文均出自《石川啄木诗歌集》，[日]石川啄木 著，周启明、卞立强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原文中表示状中结构处的“的”，一律被修订为“地”，作为动词、副词使用的“象”，一律被修订为“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