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月亮往事
||
（红月亮、长联 @ 大观楼，2017中秋）
A.
抱膝坐在一座环形山巅，脚下，是你的星球。
若有人遥望你的星球，Ta看见的，是铜色腹地的广袤与神秘。而其上那些烟灰色的斑驳，也就是离你远远近近的一座座环形山，会引出人间哪些故事的杜撰？
在无数次俯瞰过这一个个宛若被巨浪挖蚀出的深坑后，你仍被它们所蕴含的那种难以揣度的力量所激发——因其深邃，因其苍凉，会让你情愿焕发自己体内的光源。这样的焕发，是一道选择题，恒久辽阔的银河里，你得决定让自己的星球把它的生命之泉灌注到哪里。
你也曾眺望其他星球的主人先你勾取的选项，有的星球，致力于维护自身生态系统的复杂，所以，它边缘着躲避喧哗；有的星球，立志大展身手建功立业，所以，它炫目着活动频繁；有的星球，追求为宇宙打造一把激活创造的钥匙，所以，它多姿得如同谜语……问过自己的心，你希望你的星球成为地球高悬在苍穹上的最重要灯盏，反射太阳的光芒，照亮每一位沉静的思考者和疲惫的沉睡者，照亮一切重达21克的蝴蝶翅膀般的魂灵。
在这独自、持续的漫长建设中，从来自地球的消息里，你不断汲取自信和滋养。它们中，有一首首永恒的诗篇，有譬如今晚又将出现的一张张团聚的笑脸、一只只相思的灵犀。
B.
那凌厉、遒劲的，是我中学语文老师蒙绍仁先生的书法。病榻上，老师把古今诗文抄成了手帖，作为赠给他将要高考的学生们的礼物。我得到的那卷，据说是全班最长一份，上面有苏家兄弟文章各一，哥哥那篇，是《前赤壁赋》。
高中生活没有多少舒畅可言，“一锤定音”的终极目标初入校便悬到人眼前，与学校的名声一道，制造刺激、怅惘和不安。校园里，我寡言、迟钝，每天下午放了学，任作业再多，也喜欢蹬了单车沿大观河晃荡一截。河畔的树木花草普通而忠厚，四季里鲜有凋敝，它们散发出的气息似清泉，悄然间让我在许多个瞬间——那通常是有明亮日光被高处的枝叶筛落到地上、人脸上时——啜饮到甘甜。而随高考倒计时被不断削小的时间的果，在它那枚尖锐的核将要露出之际，我发现那些树和我自己，都不再有多少轻盈可言。
我安于自己每次考试排名的中等而已，也无人知晓那日复一日我在课余的零碎漫游。说“无人知晓”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后来，蒙老师送我“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他送给班里娇俏、可爱的小王宇的，是一首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清风明月。收到老师礼物那天中午，逐字逐句读完其上内容，阳光很盛，我眼前却依稀有一个悠远的晶盘，浸在无垠时空里。趴在教室外走廊一隅的栏杆上，不似往常那样伸手抚平飞扬的头发，因为猜想是风想要来尝试编结一番。
C.
其时那棵悬铃木下，还有几张石凳，他们坐在那里，他问她可读过张岱的《西湖七月半》。
她只听过“张岱”这个名字。他讲给她听那散文里写到的五类赏月的人。她反应过来那个话题的由来，顿时“哈哈”——前方不远处，篮球场、图书馆和物理楼之间那条道旁整齐栽种了两列银杏树的小径，金秋里观叶的同学，也如昔日西湖赏月的人们，情态各异呢。婉转不歇的鸟啼，伴着铭黄的叶姗姗落下，银杏道上，始终有校园恋人心怀旁骛展览他们的亲密，大概人很年轻的时候，多免不了这种搀兑了兴奋的虚荣吧？
“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后来她寻到张岱文章认真读，“高情雅致”未必学得来，自然而然、纯粹专注做一件事，她要自己也能如此。
（悬铃木 @ 翠湖北路2号）
另一次，她DIY从文化巷那家黔园尝到的一道菜，操作失误，拨通他电话倾吐沮丧。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讨Qīngshī”之一，他等她一气说完，问她之前采买食材、洗菜切菜是否心里都很高兴。这——还——用——问——吗？！没有收到她的回答，他继续，他说他读过一个故事，讲王羲之的某个儿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故事复述完，他问你可不可以把点火前的所有准备以及炒菜的过程当成是“乘兴而往”。随后，他教给她烹调时遇到类似问题的补救之道。
他用“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来宽解她，那则“雪夜访戴”的故事，一趟诗意、梦幻的行程，整部《世说新语》里最漂亮的文字，绘出性灵飘展的人的线条。她瞬间释怀，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言过谢后，有些羞惭，羞惭自己的孤陋和狭隘。日后她渐渐养成阅读的习惯，在学业职业任务使然、各式可靠资讯获取一类缘由外，也因为期冀可以如他那样真正知书达理地活得旷达、自在。另外，借助读与思，保证自己有得起一定的“心灵带宽”，实现与他、与他们的共情，剔除掉所有指鹿为马、言不及义的“点赞”，在彼此如镜照人的相视一笑中，松弛而郑重地体谅或懂得。
那故事里的“四望皎然”是“夜大雪”时的景致，但她每每忆起彼情彼景，总见画面上半空中一轮清辉，为载王子猷往他朋友戴安道家的那艘小船，引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