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妈妈那里遗传到了一种脾性——面对镜头就拘谨,撮眉撮眼儿不自在。也因此,为妈妈存照,最好出其不意地抓咔。
妈妈念书时的志向是考清华,不料赶上了上山下乡。日后往清华园一游,怎能不留张影?迟疑、比较过,她站到了大草坪前的日晷旁,原因嘛,我猜,基座上那句配了汉语译文的拉丁语,就是她一贯的风格——“行胜于言”。妈妈真是不擅长主动融入镜头,取景框里笑得天真,并带着几分紧张,宛若早年间初入校报到的大一新鲜人。
过了三十多年,妈妈插队时的学生辗转送来问候,说如果当初不是“莫乃”(汉字记录的傣语音节,意即“老师”)教给文化,自己终生不会有机会从事务农以外的职业。我想象了一下习惯性羞涩在镜头前的妈妈,其时如何主动提出好几个寨子怎么可以没有一间小学校呢,随后还当真就把那学校给拉扯了起来,也不矛盾,难为情是对自己,勇气和果敢,是为他人。
已下了决心留在当地把乡村教师一直当下去的妈妈,体检时被查出心律不齐,只能提前返城。后来才意识到,那其实是翻山越岭气喘吁吁去参加体检的结果。命运哪。
与对知识的尊崇一起,被知青岁月给酿得更酽了的对乡野、自然的亲近,一直保存在妈妈那里。她捡了路边的“写字公公”虫(也喊“水秀才”)回家给我们看,之后,再送回原处。生病住院期间,她来电话:“记的起搀花浇水嘎!”
(金荞麦花,妈妈的喜爱之一)
阅读是妈妈常年的习惯,任再忙再累,睡前总要翻几页书。她会指着别人文章说“四喜雀呢羽毛‘微微渗着暗蓝色的光泽’,我在盈江见着呢就是仿这份儿!人家观察呢细,要多学的点儿!‘渗’字用呢太合啦!写活了鸟羽毛呢色泽!”她觉得《遥远的向日葵地》没那么精彩,却又在网络上追读同一位作家的专栏“阿勒泰的李娟”。我把妈妈的评价提炼了一下,大意是因为前者不时出现的抒情段落乃至抒情篇章,制造了一种隔膜式诗化的气息,而后者,琐碎,文学感似乎没那么强,反倒灵动洒脱幽默平易得引人入胜。妈妈说,范小青的《城乡简史》,简,但很厚。多年前,她递过来一本《大家》,要我找时间看看其中一位黑龙江作家的小说的结构——迟子建《原野上的羊群》。某日,见妈妈眼角湿润,一问,是因为《日子的诉说》一书里《鼬》当中写到的那只为挣脱诱捕而活活脱去自己整张皮,返家为孩子哺乳的母黄鼠狼。
这样一位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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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妹妹讲:“你不是真正呢讲‘女权’。你会为别人不平、争取,但轮着自己,还是按的起‘社会性别’呢规定走。”这说法让人有些意外,忙问何以见得。答:“你不知不觉间就复制了妈妈呢生活……该说‘方式’么还是‘态度’,对人只懂得一心一意、任劳任怨。”我想了想,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乖乖承认。
自己是妈妈“一心一意”的受益者,自己也向往过不是那么“传统”的日子,不想“复制”还是发生了……一并复制来的,还包括不喜欢许口头诺言,不喜欢亮给别人“你看我又为你做了……”。基因的力量,呵呵。
年初有位小朋友做事不循规矩,被我包摊过两句,再联系,没了音讯。前两周她来电话问咯想一起看电影,回复“么说好啦,电影和散场后呢晚餐我一起请!”。小朋友顿了顿,说:“还怕你不理皮我啦。”“哈哈,咋可能嘛?!你个白羊座都主动约我文艺活动啦!”
其实。四五岁的时候吧,妈妈牵了我经过土桥那一带,指着一幢红砖单元宿舍告诉说我出生三个月染了急性肺炎,多亏住那楼里的张姨妈推荐医生伯伯给治好了,“将来你长大,要好好感谢人家!”
这叮嘱,被记到今天。张姨妈,小朋友家奶奶。
(@ 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