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在万荣的Tree House想起卡尔维诺的柯西莫男爵,有位兄长问是否读过杜鲁门·卡波蒂的《草竖琴》,于是,寻来读。
《草竖琴》在我眼里,泛着黑白灰的光晕,固然由于小说叙述的年代早远,更因为来自电影《公民凯恩》的“干预”。《译后记》里,译者张坤说这部小说的故事,“很大程度来自卡波蒂真实的童年”。1984年8月25日晚,因用药过度猝死在其女性友人家中的卡波蒂,据说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是一句“是我,我是巴蒂。我冷。”作家儿时父母离异,“巴蒂”,收养他的姨婆如此唤他。作为遗言的“玫瑰花蕾”,成了镜头回溯报业大亨——公民凯恩一生经历的线索,“巴蒂”和“冷”,则是读者理解卡波蒂亦繁华亦孤清的斑驳人生的关键词。从前学习过《冷血》(当年作者名字被译作卡波特呢)的我,会不由自主地对两部“非虚构小说”进行简单的联系、比较。
自传色彩浓郁的《草竖琴》,故事与卡波蒂个人身世形成同构,甚至有人考证过,在作家童年居住的院落中,就有一间树屋,他喜欢邀请自己的总角之交——日后写出了《杀死一只知更鸟》等等的哈珀·李去那里做客。尽管如此,作为小说而非实录,《草竖琴》以不乏荒诞的戏剧性场景、情节,浓缩、象征了作家的经历与体验,以探询人类生存的某些况味和意义。
在由第一人称“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里——采用“故事”一说令人犹疑,《草竖琴》并不具有太多情节性,全书常见的是优美、柔情兼淡淡忧伤的句子,稍嫌甜腻——父母双亡的男孩被姨婆两姊妹收养,后来,与其姐发生争执进而冲突的姨婆之一,带上“我”及黑人女仆出走,逃入林中一间古老树屋以躲避那位姐姐组织的镇上“权威人士”的声讨、追打,这时,又有新的成员加入,一是前来捕猎松鼠的少年,一是原本为着劝他们归家而来的退休法官,还有乘坐大篷车的一家人,与众不同者们在树屋里度过了一个坦诚相对的夜晚。两帮人的对抗高潮随一声枪响而解决/升华,两位姨婆和解。大家都回了家,但这段共同经历丰满了他们各自的精神世界,纵然“旧的秩序恢复了”,他们却毕生再难成为如那些曾在树下叫嚣着围剿他们的庸常之人般的人。
1951年《草竖琴》出版时卡波蒂27岁,小说所架构的“边缘/逃离-妥协/回归”,透露了作家早早识透一切却到底放不下一切,他成名后,将始终活在对浮华圈子的不甘同流又不舍依附的撕扯中——“但在我看来,我自己的生活,更像一系列封闭的圆,不能自由发展成螺旋的圈”。禁不住告诉自己:《草竖琴》里,你看得见超越了常人如你本人的体验的诗意和自在,也须明白承载它们的,有太多酸楚与失落;同样,你看得见《冷血》里冷峻铺陈的人物和细节,也该勿忘温习、体味作家言辞间对乏味生活的爱怜无限。
把《草竖琴》算作“树之书”,因书里四散着忍冬、青苔、苍耳、楝树、印度草、含羞草、紫罗兰、连翘花、松鼠、猫头鹰……它们,是卡波蒂对自己少幼时美国南方故里房前屋后、山林溪涧的记念,是他作为巴蒂接受的一部分烙印;它们,如夏日湖面上的波光,闪烁不已;它们,使得人降低了对这部小说格局不够开阔的叹息。
书中写到姨婆的厨房里有一株天竺葵,终年开着花,“但有的花就只开一次,也许一次都没有,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活着,但生活已经过去了”。让人忆起“恶童三部曲”之《二人证据》里出自维多之口的那句话:“我相信全人类都是生而为了写一本书,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物。一本才华横溢或一本平凡不过的书,都没关系,但是什么都不写的人就是个迷失生命的人,他只在这块土地上经过,却未曾留下任何遗迹。”
(近似的夹烟摆拍姿势,卡波蒂令人联想到卡森·麦卡勒斯,一个同样生长于美国南方小镇,终身未脱孩子气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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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森林——树能拯救我们的40种方式》,周玮老师赠书。校译该书,周老师投入心力、时间甚多。
在这七天假期里先后读完的,还有《树的秘密生命》和《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树——探寻平凡之树的非凡生命》。
如果说博物写作多遵循由林奈和布封各自树立的类型——或科学的,或偏文学的,那么,《全球森林》和《树的秘密生命》属介乎二者间写作的成品。《全球森林》自爱尔兰的田野和森林延伸开,彼处的植物包括菌类无分巨细,它们相互间以及它们与动物、鸟类、昆虫和人在生化乃至精神层面的联接,由40篇散文分别道出,又串联、聚合成一整片“全球森林”,偶或,这“森林”也被爱尔兰的神话传说笼上一层神秘的薄纱。这部形散而神聚的“树之书”,在末一篇《森林与守火者》中将携手保护自然、捍卫地球寄望于孩子,原本,我对今天及将来的数字原住民们怀有一定疑虑——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成瘾性依赖智能手机这一点就很可以佐证我的疑虑了——但在方才读见好友的一段回复后,我觉得自己应当多些乐观。
好友上班途经一片葵花地,咔下了那成色24K般的炽烈。我被一个个花盘仰面保持与阳光同一方向的姿态触动,也好奇她们脚踝处的蓝紫色小花“姓甚名谁”。好友答:“可能是野花?”旋即又说,“不对,即使是非种植的野生小花也是有名字的,待我问问可能知道的人。”
她真有心,下班,继请教一位曾管理过农场的同事后,又查了维基百科等等,专程告诉我那袖珍花朵的中文名字、拉丁名字、所属、功能……好友说:“也庆幸有你这样的良师益友,提醒自己对这个世界总保持好奇心——应该像喜乐(他们家今年刚入幼儿园的小小伙子)一样,多问问‘是什么?’‘为什么?’”
拥有透明瞳孔的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师范”,应当对他们求索包括“全球森林”在内的“所有生命的尊严”的意愿,以及付诸行动的能力持有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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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曾回忆他的一位故人看得懂树的表情,这说法,从前一直以为是诗人们浪漫的表达,直到邂逅《树的秘密生命》。
多用“拟人”完成的这部书,仿佛对儒勒·列那尔《自然记事·一个树木之家》末了三句话的盛大解析。“我已经懂得凝望浮云 / 我也懂得了守在原地不动 / 我几乎学会了沉默”,长久的仰视、伫立与喑哑,很容易让我们忽略掉树木的生命主体性,现在,彼得·渥雷本言之凿凿地告诉读者:树木具有感知力,也拥有情感和记性。
那么,也就一定有着为常人不可见/无视的表情喽,树。
《全球森林》里一篇《性革命》,“提醒”人们:“对于树这样的植物,性是保证生命延续的最重要的参量”。文中写到的“在森林中同样存在同性交配”和“树还可以进行无性繁殖”,予人并不意外但却新鲜的获知。《树的秘密生命》中一篇《爱》则似此文的“互文”,更为详尽地,科学、生动地解说了好比聂鲁达同志那句“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你”究竟为何。
感念树木赋予城市既深且静的可能,又忍不住颔首书中所写的“城市里的树就是离开了森林的街头游童,行道树的命运与这个称呼更吻合”。合上《树的秘密生命》,我的认识还将继续:树同人类在哲学意义上的分界何在?在“实用”这一衡量标准之外,我们如何采用纯粹些的视角看待树木,以处理同这些无法行走、生长迟缓、体态“笨拙”的生命体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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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跨科学、历史、文学、神话、诗歌、绘画”一行字,印在《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树》一书腰封上,确实,此书并非聚焦于树木的生物特性,它是一曲博物史、文学史与文化史的旖旎合奏。回想摩挲封面时的触感,我猜,指头是在告诉人,书中对17种树木名称的追溯,知识、掌故的梳理,“纵贯”长达千百年。借由装帧设计师选用的书皮纸上那些凹凸起伏的木纹质地,这“很久很久”,被低语给了读者。
可惜这书皮纸可以理解地太薄。
作者身为牛津大学教授,是故,以散文体裁写就的《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树》旁征博引得摇曳又严谨,行文优雅从容、美感与韵味兼具,审视了树在人类社会漫长历史中曾担任过的纷繁角色,神圣、魔力、信仰、道德、记忆、情爱、风俗、希望……植物科学之外,树所承载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式人心体现,无疑丰富、精妙、复杂得多。
我的挑剔在于,樱树和樱桃树在《樱树》一篇里相混,毕竟,好比也叫“高盆樱桃”的云南樱,枝头的累累果实是鸟都不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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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前未闻桐叶响,湖畔依稀鸥翼展。这个天气多端的假期,日常程序外,聚了两位朋友,错峰逛了一处景点,游了两场泳,爬了一回山,欣赏了一篇作为礼物的小说佳作,完成、改定了一篇人家托付的跋,摸索出了如何把茄子芋头花炒出近似牛肝菌的味道——在又一年菌子落潮后,这比较重要,也翻了几本书。
漫步“树之书”间,一点点克服自己的一无所知。这样,只要我走出屋子,仰望那些枝叶,就可以觊觎黑塞说的“树木是圣哲。懂得与树木对话,倾听树木的人可得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