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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读《爱欲之死》

已有 335 次阅读2019-12-30 14:31 |个人分类:无知才读书| 虚构, 《革命之路》


据中国社科院社会心理学研究中心12月26日发布的《社会心态蓝皮书》调查显示,中国民众婚姻满意度存在显著性别差异,50岁以上男性的婚姻满意度较高。这一“当然”的状况,同耶茨《革命之路》的结尾叠在一起,那是令人哑然的一幕:妻子还在说着什么,耳背的丈夫霍华德·吉文斯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愉悦的、雷鸣般的寂静席卷了他。他关掉了他的助听器。”异于小说主人公——两位中年男女的婚姻结局,这对步入晚年的夫妇,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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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第一次,他意识到她不再年轻,鼻翼旁的纹路因笑容显得清晰,她整张脸的轮廓似乎也硬了几分。另外,她的目光里,有什么褪去了。他迅速搜索记忆,却想不起她的眼睛从哪一天开始会不时低垂,不再在对话时一直看着他。如果说,她从前的眼神和表情化合成的,更多是悲伤,现在,那东西变成了怜悯。天壤之别。悲伤,意味着柔弱、接纳,怜悯则是俯视、同情。悲伤,是最初他被她吸引的缘由的一部分,而怜悯,使得他懊恼: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他一向居主导位置。

一开始他就判断她并非那种“标准的结婚对象”。关于“标准”,经验之谈多了,周围人的,媒介上的,还有他自己的。但理智让步给了蹊跷的欲念,他在一个聒噪的场合留意到她,发现她神奇地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把自己同周围隔离开来。当时,她正沉静地听一个个登台的人的发言,没看过一次手机——他还注意到,她腕上戴了表——但她的神色,那种专注让他得出的结论反倒是:置身一堆膨胀、热闹的话语和表情中,她心不在焉。后来,在他们还不算熟识的时候,他曾就此向她求证,隐约地,更希望表达“知音”那重意思。她微扬起脸,想了想,说:“是吗?大概我一向呆笨,只能用力get别人的意思吧。”说完,她自嘲地一笑。那笑意里的一丝怆然,让他觉得有必要生出怜惜之心,而忽略了自己的推断其实是被否定的。

“初遇”这说法只在他那里成立,那个夜晚,她对他并无印象。而他甚至会好奇她的耳朵,那两只各有一弯美丽耳垂的耳朵,他猜想四周的喧腾如何经它们处理,进入她的世界,在那世界里制造颤动、产生回音,他忍不住形象思维起那颤动的波纹形状,而回音,他觉察到自己嘴角的轻笑:“嗡嗡嗡”的回音同坐在不远处的那个她实不般配,那个她心不在焉,那个她,不会善于长袖善舞。他把这些视为那个她的特别之处,它们唤起他对一个暌违已久的地方的缅怀,他不能肯定那个地方是否就是他的故乡,因为离开数载而只保留下了“温暖”“质朴”一类光晕的故乡,但他下了决心要结识她。

然后呢。他曾这么问了一句,在决定得结识她以后。答案还来不及给出,家就到了。手还搁在方向盘上,他便急于从后视镜里打量自己,当辨清了有几处明显闪耀的头发其实是被灯光给映白的后,他松一口气。

用了点儿心机,在她无知无觉间,他自然而然地接近了她。第一次肌肤之亲,她抗拒。他断定那抗拒的本质是轻微的,出于羞涩、矜持而已,他告诉自己难道还有比这更能表达对一个女人的爱意的吗,就让那混沌不已的熊熊燃烧的深渊把我吞没好了。她的抵挡激发了他的发挥,他试图温柔,实则狂乱,使出了蛮力,不久,他觉察到身体骤然被温暖的浪涛托起,沉浮出了音乐一样的韵律,人,瞬间陷入醺醉之境。携带原始的欲望,他相信自己正与她一道驰过河流山野,青梅竹马般,回返某一个最初的地点,那里,犹若母亲环抱。


有条新闻。一个普通夏日的晚上8点,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某机场,一名29岁的地勤工作人员在结束一天的常规工作后,偷偷溜进停机坪上一架76座双引擎客机驾驶舱,凭借在模拟航空游戏里学到的有限操作知识,他驾机腾空并做出了一连串惊险动作,使得地面上的人边惊呼边忙于拍摄手机视频。当时,夜色很美。75分钟后,飞机在西雅图附近一个小岛上坠毁,偷飞机的人没有生还。飞行过程中,他向地面塔台空管人员表示,自己只想去看看那条鲸鱼——据之前西雅图的一则新闻报道,一条逆戟鲸背着自己幼崽的尸体在海里游了17天才决定撒手。

“SB”是他对这个新闻人物的评价,他嫌他居然不懂地心引力是绝对真理。他稍感讶异:自己话说得那么干脆!

不几天后,他独自驾车去郊外,挑一棵蹲着许多黄臀鹎的无患子树,在它近旁熄了火,车窗摇下1/3。这样,它们的叽喳可以充当逗号——他打算回答那个被搁置了的“然后呢?”的问题,他不希望自己不慎跌进某个牛角尖。

那棵树枝杈众多、叶片凌乱,疯长的模样,像是对他近来欲望、失重感、忡忧和杂念相混合的速写。他调开视线。 

结婚,她提过一次,他回应“好啊!”,她说她准备自己设计一套婚纱,他回应“好啊!”。那天他们兴高采烈地你一言我一语了许久,选购日式家具,只摆两桌宴席,拍一组穿牛仔裤的婚纱照,给双方的父母各磕三个响头……那天过后,这个话题就冻结了,仿佛俩人达成某种共识。哪有什么共识?他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他必须直面她并非“标准的结婚对象”了。男人都要结婚,他也不例外,尽管厌倦日常那些琐碎和具体,但,婚姻不就是过日子么?过日子不就得凡俗么?置身浮嚣事外,人际里自持泰然,现在说来,统统成了她的劣势。另外,他很疑惑,疑惑缘何她也对结婚再绝口不提。

回首从前那些激情片段,他竟忆不起她在其中的脸,每一次汗水淋漓时分,他并未在意过她的表情。他的恣意,向她眼睛里投射过什么?他只知道被他覆盖的那个身体,不再是她的身体,而化为了浪涛。也不尽然一直是浪涛——他反刍了一遍——应当是几乎同步地,浪涛演变成了沙堆,依然光滑起伏、柔软温热,却缺了韧性,当她的眼睛开始不时低垂,对话时,目光会放空。

驱车回城。他明白自己再握不住她的灵魂。

他宣布要分手,她听了,笑起来。这让他始料未及,他读出她笑里的俯视与同情。可是不对!提出分手的是他,难道,接受俯视与同情的不该是她?!她一向的简单,那曾经为他所珍视的简简单单,霎时间变得可疑。不过,他对此的懊恼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因为他突然有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她之所以绝口不再提议结婚,是因为自己的那点儿现实思虑被她给看穿了。他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避开与她对视,透过没有拉严窗帘的玻璃,他看见铅色云朵的一角。

他的目光挪得太匆促,没有丁点儿机会识出她神情里盛着的东西。巴别塔本无,那东西叫悲壮——从头到了,他从未问过她对这段关系的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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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之死》,[德]韩炳哲 著,宋娀 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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