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呢五官,无懈可击。”爸爸这话叫人一愣,他一般不兴臧否别人相貌。
“你应该猜得着我为哪样选《风再起时》参加比赛。”薪同学眯着眼笑。“歌词首扯到了‘珍贵岁月里,寻觅我心中的诗’等等等等?”
张先生哽咽着说自己有生之年再不会来昆明。華同学告诉的,当年,他去采访他。
……
看到“一岁一哭荣”这个标签,一些碎片浮出。
张国荣在我,几乎只是作为媒介形象的“张国荣”,他的演技、他的歌艺、他的轶事,来自电影、MTV,来自报端、网上,除了華同学提到的他为自家昆明演唱会的意外伤心。
他有耐得起不同角度特写的容貌,他有浑厚的天然音色,加上高低音间过渡的处理技巧,配以歌词内涵传达的深情,更有与角色合体的表演功夫。
“小张”是我爸爸看过《纵横四海》后开始对张国荣使用的称谓,因为那人物的年轻、俊朗,因为电影里他每一次盗亦有道地得手后洒脱一笑里那点动人的自得,也因为与之搭档的另一位男演员周润发身高的反衬吧,我猜。然而他的表演,直到遇上导演王家卫,才彻底地“圆形”起来——同样的“背弃男”,1987年出品的《胭脂扣》里的十二少,层次感逊了1990年出品的《阿飞正传》里的旭仔不少。他也可以在一部部喜剧里自如地诙谐,但,我只觉得那不过是他一次次正儿八经的“客串”。
“无脚鸟”旭仔,予人一种无情、无耻又无邪的矛盾印象。用今天流行的概念来说,旭仔的“原生家庭”制造了他的“渣体质”,包括他的颓废、孤独、自恋和偏执,皆有出处,但,换一个人饰演,我不知自己会否还会力求客观地理解这角色,尤其身为一名女性观众。
老朋友是认真做学问的人,笑言蒋勋是“艺术史界的‘三聚氰胺’”。纵然如此,我对蒋勋的印象也并不坏,被小时候偶然读见的他一篇《庄子与蝴蝶》给“维护”的吧?电影《霸王别姬》不同于小说《霸王别姬》,我却觉得张国荣的表演天赋更多是被作家李碧华“激发”出的,缱绻与呓语,幽雅且凌厉,对于程蝶衣这个人物,“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故事关键过一段“姬别霸王”的故事。
然后又是王家卫电影里的欧阳锋,1994年《东邪西毒》里那名杀手掮客。虚无的三观、油腻的造型,当情节碎片铺开,在时间的灰烬里追根溯源,原来,今天这个疏离社会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可能有他的影子。
观众如我,因之铭记。
(过丹霞路,“辐射大楼”下红花羊蹄甲开得盛。一度记成《东邪西毒》里张曼玉饰演的大嫂,手持一朵跟她唇色相近的刺桐,原来是玫红的洋紫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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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的渲染,后人的“澄清”,林徽因和徐志摩的往事,一直在文化、历史兼娱乐掺杂的话题世界里没停止过。
资料里读见一封1932年初林徽因致胡适的信,里头提起那以前不久因飞机失事罹难的徐志摩:“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激励)在我生命中……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富于启迪性的友谊与爱)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富于启迪性的友谊与爱”这短语,令人顿住目光。肝胆相照的兄弟,唇齿相依的爱人——某一种亲密关系里,爱者和被爱者各自对“爱”的体验、理解不尽然一致,但假如这爱者与被爱者同时还拥有情谊,他们就得以一道体会到一种更加可贵的情感。
问题只在于,鲜少有人,既能作为激情的爱人、又能作为诚挚的友人而存在。
有能力获得爱与友谊的林徽因,超拔,也幸运。虽然,在她具体的人生里,这“爱与友谊”也意味着妄议者们无法了解、理解的某些沉重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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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日,林徽因、张国荣故去的日子,也是当年滇越铁路竣工、全线通车运营的日子。
李敬泽写过一篇《猫、水月和路》,里头提到一位艹先生,说他1904年“从曲溪来到昆明,开了一家照相馆……法国驻昆明总领事就是一个狂热的摄影爱好者,此人留着两撇达利式的超现实胡子,中文名字叫方苏雅,他让跟班抬着笨重的老式照相机满城转悠。上世纪初昆明阴郁的表情被留在玻璃底版上。方苏雅1904年离开昆明,同年,水月轩开张,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一种奇妙的精确节奏?”
1906年,水月轩成为中国第一家电影院。
他还写:“昆明是古老中国通向现代中国的一条隐秘通道,你会想到上海、广州、北京、天津,但你想不起昆明,其实昆明也是最早熏染‘洋气’的中国城市,而且是法国式的洋气。那位方苏雅在这里的主要使命就是修建滇越铁路。1901年动工,1910年完工,从昆明通到濒临南中国海的越南海防,这是中国第一条国际铁路。”
“Communication”这单词,有“交通”“传播”之意。滇越铁路的开建,是否直接影响了曲溪人蒋楦的判断、愿景、选择,不得而知,但交通发达所提供的出行便利,确实因物理位移的更广、更远而制造信息丰富、眼界开阔。
曾有位长者说古,见他身旁的年轻人并无概念,我忍不住插嘴:“就是福照街,哦,今天呢五一路、如安街交叉口朝南朝北整整那一截!”长者侧脸打量我:“你认得?”
“也是听来呢。”
闲聊过几句,老人问:“你是黄家后人?”
“咯算?按中国人呢传统。黄家是我奶奶他爹家。”
另一位艹先生,姓黄,这位长辈对他还有依稀印象,儿时见过几次:他脑袋剃得一干二净,穿一件略宽的绸衫,在街巷里悠悠走。
有一天我经过正午时分的五一路,在坡上想象了一下昔日情景,一颗反光的头颅,一位清癯的老人,一件被风鼓成了帆的对襟衣,一双手纳的剪刀口布鞋……这位蒙自人,每年夏天搭乘米轨小火车来到昆明福照街的一处院落里暂居,避暑、访友。《县志》里,他是剥削阶层、狡诈汉人,我爸爸口里,他是把所有女孩子同样送进学堂的家长,他是教人写大字时须“头正、身直、臂开、足安”的导师,他是会开仓救济的乡绅,他是书、画俱佳的文人。
年初同格同学聊云南哪里米线好吃,都以为蒙自、建水的合我们口味一点。我说:“以前冇扯过,我老祖上个世纪初才来呢昆明,他老家曲溪后来并进了建水,现在喊‘曲江’。”
“曲溪我认得呢,我曾祖母就是曲溪人。据说模样出众,还着土匪抢,她喈硬是在半路上逃出来。”
“大美人?从你继承呢基因可以想象。”
“哈哈,我喜欢你嘴那么甜!么我们是几分之几呢同乡?”
“1/2咯差不多?”
“曾祖母嘎!我瞧,应该是……”
她比我还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