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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刻舟求剑的人

热度 1已有 367 次阅读2020-6-1 21:07 |个人分类:彩虹牌钢笔| 六一国际儿童节, SpaceX载人龙飞船, 逃离






(图片源自网络)

我生平遇过马叔三次,两次见到其人,一次闻其声音。

马叔是位刻舟求剑的人,自火星来。最早邂逅他那年,我比儿子现在大不了多少,念小学三年级。

今晚,我和儿子提前抵达约定地点,等候马叔托的人来接我们。孩童的瞳孔总是透明,儿子一指不远处一座廊桥的檐下,问我他可能过去看看,我一定睛,发现那里有蜘蛛正在结网,答应了,嘱他就只是看看。桥下河流早已干涸,那座廊桥成了这片开阔荒地上一个突兀的存在,也是我们的一处地标。

我允许儿子过去看看,一是这孩子素来懂事,不会胡来,二呢,“好的作家兼好的朋友”,说不准这只蜘蛛也有怀特故事里那只夏洛的质素。

小学三年级放学路上,街边一个不知算不算作废了的邮筒——我好像从没见过有人往里头投信,也未见有邮递员打开过它——下,有名大人蹲身抱膝。人不舒服就会这样,至少我自己是这样的,于是,我冲着他的脊背问:“要不要你把手机给我,我拨120找医生来接你?”

“小姑娘,你爸妈有点儿失职啊!”那人并未回复我的问话,而是来了这么一句。我一愣——去年妈妈带我去逛商场的路上见到前方一位阿姨捂了胸口滑坐在地上,就是这么干的,打了120,不过妈妈有自己的手机。

那人徐徐扭过头来,他的目光,我说不好,里头带一点古怪,我的词汇量没办法让我说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古怪。长大后,我才知道词汇量是其次,我说不出,全因为我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对这世界没什么认识。

他问:“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不要跟陌生人讲话吗?”

我飞快翻了翻自己的记忆盒子,问:“你是一个大坏蛋对吧?”

“‘大坏蛋’?啊呀你这个小朋友!”他“哈哈”了一串后继续,“我不是坏蛋,更不是大坏蛋。好了,小朋友你可以跟我讲话!”

边说,他边站了起来。他真高!

我们第二次见面时,马叔告诉我上一回的他是有些不舒服,但那不舒服不是打120送到医院就能解决的,地球的场同他老家火星的太不一样,这种巨大差异导致他才下飞船就不适得在街头蹲了下去。“火星人”这身份解答了他眼神古怪的原因,我觉得。然后我问:“那你就是马丁叔叔对不对?”

“好吧。‘马丁叔叔’。”他冲我眨了眨眼,一拍自己的脑袋,“我耳朵背后的天线已经内置了,你看不见的!”

那天,马叔又问了我那个问题:“小姑娘,你幸福吗?”

10岁,上小学三年级时,一个萍水相逢的火星人在谢过我当街准备帮助他的善意后,问“小姑娘,你幸福吗?”。他一定是意识到了以我的年纪对“幸福”尚缺乏认知和理解,所以迅速改换了用词,说:“小姑娘,你快乐吗?”

脑子里盘点过,我才回答:“一些时候快乐。另一些时候不。”

“说来听听?”马叔微笑着道。那时我还没开始喊他“马叔”呢。

我一气说了一堆,自己都很吃惊,我本不是话多的人,另外,我怎么要对一个路遇的人说这些呢?只能认为是他目光里的那种古怪施展了某种魔法吧,又或者,因为我一向没有机会向我的爸爸妈妈说起“快乐”“不快乐”这样的话题,虽然我的许多快乐是他们给的,一些不快乐,也是。

“知道吗?小姑娘,你的不快乐比快乐多了五项。”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的脑袋里装了计数器吧?

这统计让我有点儿意外,因为我在音乐课上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小小粉刷匠》,歌词里的那个男孩,我觉得跟自己挺像,鼻尖上如果沾了油漆什么的,才不恼呢,“嘻嘻”着对了镜子揩干净就好啦。

这样的我,不快乐却多于快乐?

“小姑娘,你因为结巴的同学不能和全班一起参加语文老师的公开课不快乐,你因为没有一个妹妹或弟弟不快乐,你因为隔壁的人家打孩子不快乐,你因为有棵蓝花楹树被冷死了不快乐,你因为要让作文写得有意义就编了一个好人好事的故事不快乐……我在想,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

是因为我呆滞的面孔给不出答案吧?马叔说:“这样好了,这张船票留给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试试换个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就是说你舍得离开自己熟悉的周围的所有,你取出它来用力地看上一分钟,我就会来接你离开,好吗?”

有许久,我都疑心上面最后这段话是我自己在肚子里编造的。夹在《现代汉语词典》第1755页的那张“船票”,我隔几天就会取出摩挲一会儿,我把它卡进《词典》,因为那书实在很厚,厚得让我可以稍微放心些,但我还是担忧,怕下一次再翻到第1755页时,“船票”已融化不见。

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船票,牛油纸一样朦胧,上面印着一些古怪的符号,颜色浅淡,不凑近了看,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20岁那年,我第二次见到马叔,得知我在过去十年里的小心翼翼,他说:“怪我怪我!忘记告诉你了,只要你把船票的模样记在心里,需要时在头脑里用力想想它,我就知道了。”

火星人具有“心电感应”的超能力,这个,我信。

那天,马叔没有立马带我离开地球,他说失个恋屁大的事儿至于吗小姑娘。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当时骤然的惊诧形于色源自什么,因为我根本还没开口说出我之所以想尽快告别周围一切的原因,同时以为那句“屁大的事儿”是自己听岔了。马叔瞬间识出我的惊诧,告诉我他来自火星,又补充说火星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有些愤懑、不屑,说脏话是可以化解、超脱的,另外,火星人也会生老病死,他们有不同于地球人的禀异,但并非神仙。

“你会死?!”

“当然。”

对眼前这位长辈不能永生的伤感,排挤了我此前因为同恋人分道扬镳而充盈了整颗心的哀痛。现在,我还可以诚实地说出,那也不尽然是伤感,斑驳的人性质地,决定了我当时头脑里蹦过这样一个念头:若马叔发生意外,甚至只要他年迈健忘,那张神奇船票岂不就作废了!

20岁时,我正在大学里念自己喜欢的专业——尽管亲戚们都说我父母脑子里一定进了水才会让孩子用高考的高分报读没有“钱途”的专业——愿景着未来从事什么,马叔“读”得出我心思,他先告诉我那张船票对我终身有效,说这话时,他料到了我必惭愧,专门轻轻拍了拍我肩头,说:“没什么的!换做我,也会关心这个问题!”随后叮嘱千万千万别让一个臭小子破坏了我的学业计划,如果我的离开只有这个缘由的话,他说若我读的是其他专业或许他都不会劝我慎重考虑过再做决定,“你在地球上研究汉字,到了火星,改成研究火星文,能接受吗?”

我语塞。

火星上也不存在孔子学院什么自然的。火星人左半脑自带启动功能,需要时即可开启学习模式,这使得他们可以无师自通任何一门外星球语言,地球人没有机会去火星当一名汉语教师。

“我不走了!”

“先不走了。”马叔用一个副词、状语精确了我的表达,他说没有关系,就算我一觉醒来变了主意,他在回火星的路上也会随时返航来接我。

据说一个人20岁以后,就能切肤感受到“岁月如飞刀”,因为那之后每一年,在你生命时长中的占比越来越短,于是……这断言绝对适用于我。真是十五载白驹过隙!

那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时吓了我一跳,但我很快感觉到他的面善,虽然他古怪的目光异于马叔的。他说马叔生前托付过他。

“生前”?在我20岁的时候就明确知道马叔会死,但从没有想过他的死只是他同星球人在发生过按地球时间计的三年之后捎来的一句口头短讯。我印象里他不过一名中年男子,我拼命回想他的脸庞,10岁那年我的所见,20岁那年我的所见,后者比前者多出来的,比如眉间那点儿痕迹,甚至算不上是“川”字纹,更不用说鬓角染雪、脊梁佝偻。

我的愕然奔到了我的难过的前头。

马叔的朋友带来一盘卡带,上面,录着马叔给我的话。我如实写出马叔录音的介质,不免会被读者视为“穿帮”——火星人噎,怎么可能还在采用这种连地球人都抛弃了N年的过时的东西?!

“进步”或“落后”、“入流”或“过时”、“富庶”或“贫瘠”、“真心”或“虚情”、“正能量”或“负(向)情绪”……人之间无可相通的,远不止于悲、欢。

“小姑娘,你幸福吗?”这是我今生第三次听到马叔这么问。他显然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自顾自一般地继续:“知道吗?小姑娘,过去十二年里我有几次几乎想直接降落地球敲你的窗,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为你是你自己。我眼见你大学毕业了、工作了、恋爱了、结婚了、有孩子了,我知道你努力泯然到一切人当中,但做得真不怎么样啊!

我说的‘不怎么样’是用你们地球人的标准衡量的,我能听见你偶尔的自嘲。知道吗?小姑娘,当年你告诉我你会为一棵树死去不快乐,为一位同学的待遇不公不快乐,我就想带你远走,一个有心有肺、忘性不大的人,总归在地球上同类不多。但我忍住了,在你20岁时,还阻挠了你的逃离,对,就是‘逃离’。我只能把你带到我的星球。

我喜欢我的星球,在我出于好奇而漫游到地球的时候,我很快就判断它远不及我的故乡,我说的,是那天我蹲在街角时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些人,他们太复杂了,他们复杂多端、转瞬变化的心思交织成的那个场,像一堆乱麻,我根本找不到其中那个线头。我疲乏、不适得一时间无法直立,正是因为这个。他们中有几人也见到了当时狼狈的我,但他们实在担心被我讹诈,于是果断地走开了,只有你,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又想,如果那天的你不是10岁而是20岁,还会走过来那么问一个素昧平生者吗?

我当然读不出你十年后的心思。但我想应该会的,因为后来你选了冷门的专业、平凡的职业、普通的丈夫,你对大部分地球人执着不已的那个‘成功’如此缺少兴趣,你还提议给你们的孩子取名做‘一’,简简单单的一个‘一’,但也是地球古人所相信的万物源头的那个‘一’……这些,只因为你不喜欢自己也变成一个平均数。”

这是一卷不寻常的磁带,它播放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同那一刻的我对话。我根本无需向马叔倾诉什么,阔别十五年后发出呼唤,因我确实希望逃离。

刚刚过去的5月20日,丈夫网络上转来两笔钱,分别是1314元和520元。我没接收。我不快乐,我甚至刻薄地想:你倒是一次性打1,314,520过来啊呵呵!

我多期冀他像从前那样平视我的双眼对我说点儿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无语也该是一种会心的无语,不是吗?心照不宣的默契真的已经从我们的婚姻里挥发掉了吗?或者说,它改头换面,悄然变成了无非对比如例行公事般每周两次燕好一类的执行。

他都不问问我为何没有收下那1834块钱。他转过账了,他尽到为人夫的某项义务了,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

媒体和商家手拉手炮制出来的义务。

如无意外,我的家庭还会“游坦之”下去。有一天,7岁的儿子嘟哝:“妈妈这个星期我听你叹气过五次。”我弓下腰端详他的瞳孔,真清真亮啊,我忘了替他纠正遇到离合词应该说成“叹过五次气”。抚抚他脑袋,直起身子,我没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当周当着孩子面的第六次吁叹。

孩子的“知情”促使我动用我的船票。

“妈妈!妈妈!我没听到你叫我!”儿子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观察过蜘蛛,回到我身边,他问:“妈妈妈妈,我们能邀请一只火星蜘蛛回来跟地球蜘蛛交朋友吗?”

“回来”?

今晚我们提前到达约定地点——一座废弃廊桥边的空旷之地,等候马叔托的人驾飞船来接我们母子去往火星。逃离是我代孩子做出的选择,过去三天里,马叔那句“因为你是你自己”不时回响我耳畔。三天,是他的朋友给出的时限建议,我有三天时间考虑清楚究竟要不要随他离开地球。马叔的朋友轻描淡写问了一句:“你父母,快退休了吧?”

他问的当然并非我双亲的职业现状。我太自私,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手表指针滴答,飞船抵临的时间越来越近,没来由地,我开始犹豫,我想起马叔早在我小学三年级时便明白了我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迟迟没有带我离开,他当然不是出于对次日一条“火星人劫持地球人”的新闻传播开来的担忧,火星是他的家乡,却可能是我的“梁园”,早早移居没有暗色的火星,会在我的幸福或快乐里埋下“雪盲症”的隐患吗?

我太愚笨,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我只觉得马叔很像小学三年级语文课本里学到的那篇故事里的楚国人,郑重其事刻舟求剑,在同一个地方“等”了我25年、1/4个世纪,只为让我自己觅得答案。我侧脸看见我的孩子,我一字一顿问自己:就这么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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