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真是小得很。

  百货大楼是昆明的市中心，百货大楼还是全云南最向往的地方。从百货大楼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出去，有4个地名，叫西站、东站、南站、北站，环城路挨东站、西站、北站连起来，一条环城挨昆明城团团围起来，环城路以内的是城里，环城路以外的是郊区。

  站在环城路上，路的一边有宽宽的大马路和平房、楼房，是城里边；路的一边有绿油油的菜地、河埂、杨草果树、泥巴路的是郊区。

  郊区和城区差别大得很——只有五华区和盘龙区的户口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西山区、官渡区有厂矿户口的都是郊区的，矮着城里人一大截呢。

  城里有东风商店、有百货大楼、有民族商店、有新华书店；有馆子，都是昆明饮食服务公司的国营馆子；还有洗澡堂、理发店……城里面，有好多好多的稀奇的东西在卖。

  一到礼拜天，我妈就带着我和小弟进城去——单位上发的布票要扯点布来做衣裳，新华书店里新出了小人书要去买。城里买得着5分钱一支的牛奶冰棒，还可以去凤翥街的国营小吃店吃两碗豆花米线。

  进城有两条路去，一条是从观音寺坐8路车去，1角的车票，到西站的终点站下车。车票有点贵。还有一条就是走路去。

   朝着（昆明方言：顺着）羊仙坡的塘石路走到坡脚就到了苏家塘。苏家塘是一个两三亩见方的水塘，塘子里的水看不见底，水塘边的土坡上长满细碎的铁线草和三瓣草，三瓣草的花是白色的、团喏喏，远远看去绿茵茵的草皮上白花点点，好看得很的。苏家塘里养着鱼，时不时会有人捞出手膀长的大鲢鱼在水塘边卖，鱼不好吃，肉里有一股柴油味。

   从公路向前走就是苏家村。村里有条一米见宽的路从村头通到村尾，一二公里长。路的两边有菜地、有农民的土基房，还有苏家村的土狗在游荡，见着生人远远望着人就汪-汪-汪-地叫，叫声很快就传遍整个村子，村里的狗都跟着叫起来，一个村子里弥漫狗此起彼伏地叫声。有次进城路过苏家村，一条大黄狗汪——汪——汪地狂叫着飞奔过来，我妈赶紧用身子护住我和弟弟。“着啦，要着狗咬了。”这时，路上来了个戴着阴丹蓝帕帕、穿着阴丹蓝对襟衣衫，系着绣花围腰的老奶，老奶弯腰拾起一砣土垡，朝着狗打去,骂：“砍脑壳呢，一天到晚鬼喊辣叫！”（昆明方言：骂人的话）土垡准准的打在狗头上，黄狗叫声变了，压在喉咙里呜——呜——呜叫着，夹着尾巴跑开。老奶弯着腰，掉头走了。

    路边农民的土基房门口种了五六棵桃树，春天进城路过时，粉红的桃花映着又黄又旧的土墙，开得春光灿烂。只是狗一咬，看桃花的心肠吓得某得了!
  赶紧赶忙地走路。某得大人带，娃娃是不敢走苏家村，要绕着走昆一钢到西站。路远一点么，某得狗咬。

  穿过苏家村就到了地台寺，地台寺前面就是环城路，过了环城路就是凤翥街，凤翥街就是城里了。

    凤翥街是一条5、6米宽的街，有两三百米长。街两边一顺的是两层楼的老房子，一楼是铺子、二楼住着人。二楼木头雕窗上，经常会有根竹杆伸出来，上面晾着衣服、汗裤，有时候还会晾件女人洗得白生生的确凉胸罩(的确凉：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化纤布料)。路过的老人见着会骂：“ 羞不得，羞不得了。”（羞：读chen)大约是觉得有些伤风败俗。

  街中间有一间马店，马店是旧社会马帮歇脚的地方。马店的木门有2米多宽，两扇棕色的旧木门大开着，望见里面黄土筑成的院子，院子空空，宽得很。

  昆明人爱睡懒觉，街上有时候会见着头发蓬松的婆娘拖着双拖鞋，抬着个红双喜痰盂，从街头走到街尾去倒痰盂。新的一天开始了。

    街两边的铺子门口，经常会有三五个老人坐在凳子上晒太阳、做生意。还有些年纪轻轻的小婆娘在街边上的水龙头边洗衣服，衣服按在搓衣板上，一起一伏地搓，胸脯也一上一下地晃着，勤快得很。有时，路边胆子大的小半截（昆明方言：青春期少年）见着，走路的步子就慢下来，眼睛一梭一梭地望小婆娘的胸部，进行一下青春期教育。

    凤翥街中间是凤翥煮品店，卖豆花米线。米线是用本地产的蓝花小土碗装着，一两粮票7分钱一碗。豆花米线里佐料多，有豆花、老腌菜、生韭菜、麦子酱、甜酱油、咸酱油、胡椒、油辣子。凤翥煮品店的豆花煮得老、有嚼头，米线里胡椒放得足，一口伴着胡椒的豆花米线吃下，辣、冲鼻子。吃米豆花线的人辣得边吃米线边倒吸凉气，一个米线馆里，哗-哗-哗吃米的声音、辣得吸气的声音、服务员的叫抬米线的声音和着佐料的香味混在一起，热闹得很。

    豆花米线店的职工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确良布料、小西装领子，胸口上方印着一个半园形的“昆明饮食服务公司”小红字。衣服穿得时间长了，洗成了淡黄色。昆明饮食服务公司是国营单位，全昆明市的馆子都是昆明饮食服务公司的。在吃饭、吃肉困难的年代，这是个好单位，职工时不时可以买点肉回家找牙祭，职工们就觉得工作很稀奇。煮品店里的职工又恶又嘟（昆明方言：对人态度冷漠之意），一天到晚嘟着个脸，可是手脚麻利：一只手抬着六个装着米线的小碗——一碗一碗从手指尖一直码到手臂，另一只手拿勺舀着甜酱油、咸酱油,一抖一起一勺酱油就匀匀地分在六个碗里。大声喊：“抬米线啦！” 排队抬米线人手脚慢点还会着骂：“动作快点嘛!乍个（昆明方言：为什么）这种慢？后面呢，挨飞飞（昆明方言：指米线票）递来！”

  凤翥街和龙翔街连在一起。吃完两碗豆花米线，就去龙翔街的新建设新华书店买小人书。新华书店里的小人书真多，书店的柜台是木头的漆着绿油漆，柜台后面的墙上是书柜，小人书一本一本放在上面陈列着。哦，书柜是娃娃的天堂！

    新华书店的职工都戴着阴丹蓝的袖套，袖套套到手拐拐上（昆明方言：手肘）。坐机关的、坐办公室的人都兴戴袖套，表示是公家的人，讲究呢！娃娃见着戴袖套的人就认得“哦，这个人讲究得很。”

  书太多啦？买哪本呢？

  娃娃会讨好地指着高高的书架说：“阿姨，请你家挨这本书拿来我看看嘛。”新华书店的职工嘟着个脸一声不吭，转身拿过书，“啪——”地把书砸在了柜台上。

  花上2角5买着本《悲惨世界》或是《宝黛初会》，高高兴兴地出了新华书店。下次进城再来买本小人书，要挨上下集《悲惨世界》和《红楼梦》买齐呢！

  小人书买着了，我妈要去东风商店扯布去，一年的布票还某用完。

  东风商店在小西门、武成路口，是昆明市第二大的百货商店，有二层楼大得很，里面有鞋子、有布料、有搪瓷脸盆、有毛线卖的东西多得很。单位的小青工结婚，我妈会来东风商店买个脸盆送礼。

  大人买东西不好玩。东风商店的地是淡灰的水泥掺着白生生马牙石的地板，干净、滑溜。娃娃们就玩梭地板——跑着跑着突然停住，人就会梭着往前冲一小段。刺激、好玩得很，就是费球鞋，如果球鞋旧了，滑着滑着鞋底就梭通了。“着了，又要着大人骂了。！”

  买完东西已经是下午。武成路老房子的房头长满狗尾巴草，太阳西斜了，草棵棵的影子斜斜映在街对面的铺子的墙上，墙变得花花哨哨。太阳要落了，回家去了。

  “下回进城么，去转转百货大楼。”我妈说。

     注：乍个：昆明方言：为什么。

    心肠：昆明方言，心思。

          某得：昆明方言，没有。

    飞飞：昆明方言叫薄薄的纸片、小票据为“飞飞”，此处指“米线票”。

                 手拐拐：昆明方言，手肘。

        嘟：昆明方言，对人态度冷漠之意。

      的确凉：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化纤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