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他时,人已经很瘦了,鼓起的肚子完全陷了下去,问他,只说是不再喝酒。早以前他是很能喝酒的,一个人扛一大箱啤酒上7楼,自己弄点下酒菜便能小酌到深夜。 我们相识在一家日资企业,当时住集体宿舍,白天工作压力大,夜晚我们便聚在一起喝酒放松。那时我们的工资都很低,能拿出的酒钱不多,每个人一瓶啤酒,加一小袋花生米,坐在路灯下边喝边聊。喝了酒,话格外多,只他喝酒以后话说特少,偶尔问他,只是“嘿嘿”地笑,第一次和他喝酒的人都以为他有城府,其实他只是喜欢一个人享受酒在身体里慢慢涌动的感觉——这才是真正喜欢喝酒的人,也是参透了酒的深度和广度的人。 他喜欢吃喝,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我见过他自己煮面条,用电热杯,加冷水,煮开,放一块猪油,然后放入挂面,面条快熟时加葱花和盐和味精,吃起来虎虎生风。有时,他边吃边讲他在学校时的吃喝经历,他家在城市近郊,住宿的乡下学校伙食很差,又没油水,他们这些半大孩子就跑到附近农家偷鸡,用麻袋背回来,支了铁锅煮得半熟,蘸上点盐巴就吃得热火朝天。有时在学校附近能捉到青蛇,用刀子剁成大段,在火上烤了,吃起来有点鳗鱼的味道……听他说,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后来我们几个的收入多了,开始进一些价格低廉的小酒馆吃喝,那种小酒馆说不上什么环境,只是有一个屋顶而不至于淋雨罢了,酒菜也粗俗不堪。不过我们并不在意这些。他还和以前一样能喝酒,喝了酒还是话少,一个人埋头吃菜,问他,依旧憨厚地笑。再以后我离开那家公司,不过我们仍然定期见面,吃饭、喝酒、聊天,我们吃饭的地方变得讲究起来,自觉不自觉地要求环境优雅和安静,哪怕那里的酒菜让人难以下咽,我们吃饭的过程也变得缓慢,不再频繁干杯,而是更长久地互相注视,以及喝与不喝的斤斤计较。 那年的某一天突然传出他得病的消息。我去医院看他,病房里我问他答,有时他会问问我,话都是无关紧要的。这一次看他,是有些瘦了,据说得这样的病是要戒酒的,我就笑,问,谗不?他说,当然谗。顿了一下他说,昨天晚上我还梦到我们几个在一起喝酒呢。说完咧开嘴“嘿嘿”笑。我心里疼了一下,感动。 最近一次聚会离他上班的地方远,他穿了工装就跑了来,脸颊都陷下去,问起来,知道他还在服药和戒酒。那天晚上吃的是自助餐,他只吃蔬菜,我笑说,你快成兔子了。他也跟着笑。那天晚上大约是高兴,他也拿了啤酒来喝,喝了一大口,他轻轻“啊”了一声,眼睛半闭着,仰靠在椅背上,一副很陶醉的样子,看得我们几个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想想,人这一生中有一种朋友是靠酒肉维持,吃与喝是人生两大快事,有朋友分享又堪比俗世中的高山流水。年轻时,有酒一定要有对手,有肉一定要有好吃之人,这是一种非同一般的人际关系。酒肉知遇该是一种境界。而当喝酒吃肉成了我们考量彼此关系的尺度时,我们已经开始失去快乐,失去朋友,就如同我们开始小口吃饭、躲开肥肉时,注定我们远离青春和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