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好文学的黄警官

（镜头前的人们系列，更多见老饕餮的个人空间）

     黄家寿是一名警官。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个街道的派出所里担任刑事警察。由于他在破案方面有绝技，警方准备把他树为一个典型。那时我担任着一个在当地很有影响的栏目的编导，因此他们把黄介绍给我，准备为他摄制一部专题片。

     但是这个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完成的任务，却因为我们成为好朋友而一再的延迟下来，以至于最终成为一个没有完成的任务——因为不久之后，我的这位警官朋友竟忽然去世了，这个没有完成的电视片成为我从事这个工作以来的最大隐痛，每当我想起在他逝世以后我们制作那个有关他生前事迹的短片的时候，这种隐痛尤其深刻。而他死去的时候，竟只有３５岁。

    虽然我接受了任务要去采访他，但在我还没有正式去拜访他的前数天，我却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拍到了他的镜头。

    那天我和我的助手在一座高楼上俯拍城市的全景和街道景观，当我把镜头摇向大楼下面的街道时，忽然发现大街上起了一阵骚乱，许多人正在那里围观着什么，当我把镜头推向人群中的时候，我从取景框里看到，原来是两个人在那里扭打，其中一个身手不凡，看得出来有些功夫，只几下，就掏出一付手铐来拷住了对方，我对助手说，是便衣警察抓小偷.

    整个过程已经被我们拍了下来，是一条不可多得的现成新闻，我们当即下楼来，直奔那个街道派出所，原来，抓小偷的正是我准备要采访的警官黄家寿，我们进去时，那个倒霉的小偷已被拷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当我们说明来意，黄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道：不要拍我不要拍我！一边笑着，一边从房间里退出去，一下子就消失了。我问他们的指导员，抓贼的是不是这个警察，指导员肯定地告诉我就是他，他叫黄家寿，我大叫一声说：嗨！我正要找他，他怎么溜了？指导员笑道：他害羞啊，我帮你们找他去，一会儿，他找来了黄，这回我才看清楚，黄是一个相当英俊的警官，他有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子，虎背熊腰，身材匀称，看得出来有一身的武功，当我要助手开机拍摄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让拍，我告诉他公安局方面的意思，他笑着对我说，如果我们拍了他，让他在电视上露了面，他的工作就没法干了，因为他是一个便衣警察，因此，他决不同意局里的意见，他说他会和局领导去说，不能让他在电视上露面。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当然要尊重他的意见，于是，改由指导员来介绍今天现场抓小偷的情况.

   我们的现场报道在当晚的新闻节目中播出以后，反响颇好，但我知道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抓小偷的黄没有出现在采访的画面里。但我从此认识了黄。

    那时侯我所在的这个城市里文风很胜，有好几个由文学青年组成的文学社团，我由于经常在当地的报刊上写一些杂文评论之类的东西，颇受到文学爱好者的抬爱，同时又由于我的电视专栏里有一个专门的文学性节目，受到他们的热切关注，因此他们经常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活动，或者在那里挂个顾问之类的头衔，因为大家年纪都差不多，因此我和他们打得火热。

    黄家寿是那个被称做“小草”的文学社的主力，原来他也是文学爱好者，当我读到他的被称之为“习作”的稿件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一个细腻的人。我至今记得他写的一篇散文，是记叙他少年时候的家乡生活的文字，其中写到几个少年伙伴在月色下捉黄鳝的情景，对田里蛙声，泥中鳅蟮，水里月影等等的描述十分细致，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我也了解到他是个初中毕业的学历，因此他的文字还显得比较生涩，当我给他指出这一点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显得有点羞涩的神态。我建议他写些警官生活的题材，破案的小说之类，他憨憨地笑着说，现在还没有这个工力，等过一久再说。

    文学社的大部分活动是在周末的时候到野外去爬山郊游，这时候黄就成为团体中的领袖级人物，大部分属于集体的东西都是他抢着背，女士们的小东西也每每加在他的身上，而当到达目的地以后，大家都在那里休息，或者有诗人在那里低吟浅唱的时候，黄却默默地去找来枯枝干柴，鼓起腮帮子吹燃火堆，或者忙着给大家准备吃的，在这种场合，我从来没有发现他有一点点那种文学青年常犯的酸气或故做深沉的样子，他实在、平和、善良、真诚，青年男女们在一起，免不得会有些你追我爱的小事情发生，但黄从来不沾这种事的边，这使得大家都十分敬重他的为人，有时他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会逐一打电话给大家，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大快朵颐，这时我们就会称赞他娶了一个好媳妇，他的妻子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无论家里来多少人，她总是笑眯眯地忙进忙出，对丈夫的朋友非常敬重。

   黄知道我是个好酒贪杯的人，恰好他也喜欢时不时的喝上两口，于是我们有更多机会在一起吃消夜，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一个烧豆腐摊上喝着小酒，忽然见他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并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正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见他忽然跃起，几个大步朝一个人冲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将一个年轻人整翻在地，掏出手铐来拷住，原来是一个小偷，当时正在一个女士的后面要下手割包，算他倒霉，刚要下手，就被黄逮个正着。

    又有一次，我和他正在街上走着，忽然一回头不见了他，我正在那里东张西望，忽然见他从一条小巷口冲出来，几个简单的动作以后，一个高大的男人被他掀翻在地，拷上手铐以后，他对我笑道：“你先走，我要回所里。”说着押着那个人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个通缉犯。

    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我才越来越觉得，过早地把他通过电视介绍给公众确实对他的工作不利，毕竟，他的职业是必须有相当程度的保密性的，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以后，他显得轻松了许多。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他的写作水平渐渐在提高，当地的文学刊物终于发表了他写的一个短篇小说，不等大家逼他请客，他已经在家里准备了酒菜，邀请我们去庆贺了一回。我记得这是我们大家的最后一次聚会。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忽然有人打电话给我说，黄家寿死了！我的第一个反映是，他被仇家给害了，是牺牲了，但后来证实，他的死，竟是死于急性心肌梗死！那天是个休息日，他一个人早早地步行到郊区去捞鱼虫——他养着一大缸金鱼，就在那里，他忽然犯病，当他挣扎着从那个池塘边上爬到公路上来求救的时候，恰好那里没有一个人路过，于是，他就在路边的草丛中孤独地死去了。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多时……

    我那天恰好出差在外，也没有赶上他的追悼会，据说追悼会很隆重，也非常悲壮和伤感，毕竟，他是如此之年轻，为人如此之好，前途如此之不可限量！

    后来，当我和文学社的人在一起议论此事的时候，那个充当社长的人含着眼泪说：“说到底是我们害了他啊，原来说好那天文学社要活动，我都已经通知了他，后来因为有几个人有事，我们又决定不活动了，我又通知了他，他才会一个人去捞鱼虫，如果照常活动，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啊……”大家唏嘘感叹，那几个“有事”的人，更是后悔得不得了。

    我的后悔就是没有拍到他的采访镜头，唯一的画面就是我在高楼上拍到的他抓小偷的那个现场，后来，为了表达我们对他的追思，我把这段珍贵的画面细细地分解开来，用慢像的技巧和他生前的照片相重叠，制作了一个电视散文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