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知道我的担忧吗

文/以婉

十九岁以前，饭来张口饭后甩手，妈妈就是我的御用厨师。

想吃南门坡的“刘抄手”，妈妈宁愿六点起床去农贸市场割肉、买抄手皮，也不让我吃外面的，说是猪头肉，吃了会得癌症；想吃学校小卖部的油炸薯条，妈妈就现学现卖，买来豆腐皮、海带条、宽粉和薯条刀，亲自实验，让我没有机会沾上地沟油（那时还没有这个词）；想吃“转糖”，妈妈说很简单，变戏法似的，捣鼓出一杆铁勺子、一块朱砂糖和一包白砂糖，糖搁勺子里，勺子放土灶上，透红的炭火灼烧分把钟，勺背变黑，糖块溶化，妈妈握着勺把娴熟地在案板上勾勒出一个个图案，这就是“糖画”。

反正只要是街上能买到的“香零嘴”，没有妈妈做不出来的。十九岁临行前的那顿饭，妈妈自豪地总结：“你以后出门读书噻，再也吃不到我炒这种不绵不老的ru （肉）了哦！”我不屑地望着她：“切——外面的世界，啥子样的烧锅匠（厨师）没有？你一个也比不上！”就像我考满分，兔子似的欢天喜地蹦到她跟前，却被浇了一盆冷水：“你有本事嘛，一辈子考百分噻！”我们娘俩几十年，就这样相处的，用如今的时尚话，叫“损友”。

入校四年，妈妈那句“吃不到”时不时回荡在耳边，上课肚子嘀咕的时候，我脑子里一遍遍重复放映她做过的那些家常菜——薄片（学名蒜泥白肉）、苦笋酸菜肉片汤、常酒（米酒）烧鸭子、干煸鸡翅、凉拌豇豆、干臭豆豉炒腊肉......即使是满街的川菜馆，十有八九也吃不到。

对“妈妈的味道”想念愈浓，回家的次数反而渐少。由一年四次减到两次、一次，甚至次都不次，过年也没回，但我从不担心妈妈会发气，她是个开明的人。所以，当值班通知下来，我立马打了电话说明不回家缘由，希望妈妈来昆过年。妈妈的态度在意料之中，跟往常一样决绝，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叮嘱我工作为首，“年轻多吃苦，应该的。”

眼看快除夕，妈妈玩起了微信，我是赞同的。在山里生活了大半生，青春付给了两个孩子，中老年付给身染沉疴的丈夫。陪伴她的除了屎尿布、地摊、炊锅，也就只剩下研究相亲节目的片刻欢愉和诵读《圣经》的精神寄许。有了微信，我可以带她走出狭小封闭的世界，了解我的工作生活、认识我所在的城市、看看我去过的地方，我要挽着她的手到处游走。于是，我把她拉进了一个微信群，看得出来她很兴奋。

一周后，弟弟打来电话，声气急促、激动，他认为妈妈沉迷于微信以致家里诸事不兴，他采用暴力手段卸载了妈妈手机里的微信，妈妈负气离家。责备弟弟的做法后，我联系上妈妈，明确表明赞成她玩微信，但要注意时间安排，并且不要玩微信的“摇一摇”、“附近的人”等涉及安全的功能。妈妈矢口否认弟弟的指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和事佬犯难了。再后来，多次电话，听见两人的争吵，妈妈的哭声和叹息。我趁机提出来昆明散心，几番极力游说后，妈妈总算答应了。

火车？不好！要坐十五个小时，隧道多，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汽车？镇上直达昆明北部客运站，倒是方便，可妈妈晕车厉害，恐怕一路恶心呕吐，饭不能吃觉不能睡。飞机？镇上坐公共汽车到市区南客站，让住在市区的亲戚接妈妈去机场，还可以照顾妈妈领登机牌、进安检口。我果断买了机票，交待亲戚航班情况和注意事项。当晚，我便失眠了。

妈妈会弄错航班号吗？万一妈妈睡过头没赶上唯一的一趟早班车？或者堵车，妈妈不能及时赶到机场怎么办？假设路上一切顺利，到达机场，要是妈妈带了活鸡是不是当场杀了？带了牛奶，避免浪费一口气喝掉？安检后，身份证、手机会不会忘了拿？妈妈知道起飞前手机需要关机吗？飞行途中遇到气流妈妈害怕怎么办？......我忽然领悟，为什么那些年妈妈总是不让我一个人外出。

挨到天蒙蒙亮，我迫不及待打电话嘱咐妈妈：“飞机是星期五下午五点四十五的，你一定坐早上八点的班车去宜宾......最迟五点你们要拢（到达）机场......风豆豉不能带、牛奶不能带、擦脸的水乳不要带......上飞机记得关机，买块泡泡糖嚼着......我散会就去机场，你下飞机立马告诉我，我在出口等。”这段话，在等待的两天里，重复又重复，直到出发前的清晨，妈妈不耐烦了：“我晓得啦！晓得！晓——得！”

待我下班时，妈妈的手机已经处于关机状态，我没有机会确认她是否到达机场、是否顺当通过安检，微信上最后一条消息显示“上飞机了。”啊？啊？这就上飞机了？有几分猝不及防，我急忙奔向长水。一个钟头后，有新消息：三号门。啊？啊？只有A、B、C三个出口呀，哪里是三号门？正当我准备语音时，视线中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妈！”随着这声呼唤，我心里的大石头缓缓下落，如释重负。但是，妈妈，你知道我那些担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