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 谢 樱 桃

——读蒋捷《一剪梅 舟过吴江》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到北京顺义农家园摘樱桃，当看见满树玲珑剔透、味美形娇的樱桃时，脑子里第一时间闪现出的是这个诗句。我一边摘着，一边吃着，一边拍着这些鲜艳欲滴的果实，一边想着：为什么看见樱桃红了，芭蕉叶向天张开大片大片的绿色，会想起时光的无情呢？为什么？ 

    这是一首词《一剪梅 舟过吴江》中的句子，写这首词的是南宋末年进士蒋捷。

    蒋捷，生平不详，只知他进士及第之后五年，宋元易代，他深怀亡国之痛，终生不仕，终生的一怀愁绪可想而知。
 

    我们所熟知的宋朝，大概是《清明上河图》中那发达的市井、繁华闲适的生活景象，于是它成了许多人愿意回到宋朝的理由。的确，相对于封建社会各朝代而言，宋朝是一个比较适宜人居的时代。太祖陈桥兵变之后，确立了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文人政治让举国上下崇尚的是文化和情调。“汴梁城里，州桥夜市煎茶斗浆，相国寺内品果博鱼，金明池畔填词吟诗，白矾楼头宴饮听琴，一座汴梁城中，处处皆是情调”。那杭州城里，更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让金主完颜亮起心挥鞭渡江，立马吴山，灭了北宋。及至南宋，朝庭偏安江南，几十年间，将南中国经营得同样有声有色，却不知此时“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以风卷残云之势，征服周边国家，不断扩张的野心，成了世界的噩梦——史称“黄祸”。

    时间倒退到风雨飘摇的南宋末年，由于蒙古人的崛起，给大宋打上靖康之耻烙印、掠夺了淮河以北大片土地的金人，早已丧失了以往的优势，甚至对大宋频抛媚眼，乞求联合抗蒙。但含垢忍辱百年的赵宋朝庭没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作出了联蒙灭金的错误决策，也为自己掘开了灭亡的坟墓。成吉思汗的金戈铁马揉躏了半个欧亚大陆，他“要把青天覆盖之地，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他血洗所征服的城市，妇孺老弱杀得一个不留，他的铁蹄所到之处，抢光杀光毁光烧光，有资料显示，他的屠城政策让西域一带的生态遭到毁灭性的破坏，绿洲变成沙漠，时至今日，恢复的程度不到60%。金灭之后，南宋的噩梦很快到来，惨烈的崖山之战，随着深明大义的9岁小皇帝跟随忠臣陆秀夫投海自尽，曾经辉煌至极的赵宋王朝灰飞烟灭，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生活在这样腥风血雨的时代，人们会有怎样的恐惧和绝望啊？

    学而优则仕的蒋捷进士及第后，本是他精忠报国、大展鸿图之时，可是造化弄人，他赶上了这样的时代，不断传来的消息，让大宋臣民经历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惧，然后是灭顶之灾的亡国之痛，摧枯拉朽的更朝换代，蒙古人的野蛮统治，当亡国奴的身份地位人格尊严的丧失，年复一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怎一个愁字了得！
 
    再来看这首词：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春天来了，江山如画，愁绪愈深，我想借酒浇愁，又恐不堪酒入愁肠，烟雨濛濛中，听着潇潇雨声，别了，还在为我招摇的那一帘酒幌！别了，那个叫秋娘的渡口！别了，那座有少女芳名的画桥！什么时候啊，我才能回到故乡，与心上人一起焚香弄乐，一洗风尘劳顿？怕只怕那催红了樱桃，催绿了蕉叶的时光，把我远远地抛在异乡，年复一年，韶光易老，而那个时刻我等不到了……

    
    此词写作年代也不详，不知是宋亡之前还是之后。然而不管前后，都不难体会到那浓浓的春愁，眷眷的乡思，实际上道出了诗人对和平安宁生活的无限眷恋，对家国危亡的忧患悲苦之情。 

    悲凉愁苦是一种极大的内耗，可以摧垮一个人的意志和心神。在一种不可能超脱的大环境下，内心被压抑得不管有多痛苦，多惨烈，都要做一些人性的挣扎。如果这首词写于亡国之后，可以设想，诗人不可能正面、直接地反映时代巨变，只是采用“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的方式，于悲凉愁苦中寄寓感伤“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的一片深情。于是，在这种“闲话”中，就不时会出现一些颜色和温度，冲淡些许的一怀愁绪，让那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情愫，不至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让自己的生活不至于浸泡在永远沉郁昏暗的灰黑色中。

    感谢樱桃，在这个时刻闯入诗人的眼帘，感谢这一抹鲜亮的红色，温暖着这个国破家亡的游子的梦。虽然这样的春色和鲜果，勾起的仍是诗人对复国空想的无限惆怅：江山巨变，不变的是这自然、时光，任你兴衰荣辱，任你苦难幸福，时光不紧不慢，滚滚向前。怎不教人叹息复叹息！

    无论如何，我们生活在一个幸运的时代，没有饥荒，没有战乱，没有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没有被政策法律列为下等人；无论如何，我们有追求健康快乐的自由，有追求江山风月的自由，有追求内心自由的自由；无论这个世界存在多少不公，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在时光面前，一律平等。

    因此，在这樱桃熟了的季节，我想到的是一个奇异的巧合，在英文里，樱桃和珍惜谐音。感谢樱桃，她让我再次想到：活着就要感恩，就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