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了一个群，终于把我们谭家四代人的血脉以电磁波的方式联结起来，这个群一共联系起26个人。我们讨论的核心是我的母亲。四代人围绕着母亲——他们的妈妈、奶奶、婆婆、曾祖母。这个群以发“红包”为起兴，每天每晚都会来上一阵热烈的嬉笑之闹，远方的大表哥也时不时来凑凑热闹，这也算得上是互联网时代的另一种亲情之欢——互联网+亲情。

    群里讨论的无关国家政经宏旨，围绕着母亲这个“皇阿玛”，群里相互发着有关她的老照片，相互调侃着，也相互提醒着健康，更多的是大家在群里发着去看望她时为她拍的照片和她的精神和身体状况。

    母亲的经历了保姆陪护，到二哥、二姐家过晚年的日子，去年，由于各方的不适，我们把她送进一个老年公寓的314房间，那是一个两人间，隔邻住着一个与她同龄的基督徒。和在家相比，这里显然要单调一些，也多少有些不方便，看电视要顾及另一个人，咳嗽也会影响中另一个人，俩个老人彼此抱怨着，又彼此“同老相怜”地过着终老的日子。

    母亲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你们多来看看我！”我们要走的时候，她又说：“你们多留一下！”

    过了九十二岁的生日的母亲感觉突然老了，有时她的面容像极了毛泽东被张玉凤挽着的那张照片。头发花白、零乱，浮肿的脸和无神的眼。多少让人揪心。

赔偿良心的方式就是多去看望着她，带着眼神、食物、衣服和其他的东西，像水一样浇在一棵老树的树根上，可是那些土已经板结，水会流到其它地方。树的叶子照例黄掉、枯掉，母亲的生命迹象中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灵动和鲜活。

这个叫长青公寓的养老院装着的是一片片枯萎的叶子，它们一天天失去应有的水分，之后就会被打扫出去。三哥的老岳父、老岳母今年以来先后就这样离开这个公寓的。那时天空并没有哭泣。

没雨的日子，天空就洒下阳光，院子里堆满了轮椅，轮椅上大部分坐着沓拉着脑袋的人，他们在晒太阳，粉红色衣服的护工们躲在阴翳里切切私语，一个穿着迷彩服、背上印着“抗战老兵”字样的老头，显摆地穿着行在轮椅间。远处是马路上快速疾驶的车，那声音呼啸着，辗着生命里的时间急驰。

公寓里有三百张床，每一张床都曾经是新鲜的，但不少老人一个个就在这些床上与痛苦缠绵一阵后死去。床空着的时候，黄昏就一直守候在那里，直到又换上新床单，又住进了新人，才又现出一点黎明之光。有人恐惧死亡像恐惧这里的床，其实没什么时候好恐惧的，这世界就是一张大床，死了也去不了什么地方，还留在这张床上。

我们还是尽着各种样式的孝道，接她出去玩、吃各种好吃的，可是渐渐地，她的身体愈发支持不了，稍微移动一下，她就脸色发白，气喘嘘唏，每天大把的药吃进去，似乎没有用。

母亲隔邻的老太太，精神好的时候就跟我絮叨：“要信上帝！”可是不久，教会送她的听福音的收音机摔坏了，她出去输液、吸氧的次数更多了。她又会对我说：“活着干哪样？”我不知道，这是悖论还是隐谕？

母亲的老，体现在记忆上。她让我伤心的是记不住我的生日，而她更让所有人伤心的是有些颠三倒四和自理能力的衰退，柱着拐杖走，步态更加蹒跚，衣服愈发穿着不上身。有一天我给她送早点，我把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假牙递给她，她说：“还有上牙！”我翻遍整个房间，竟没有找到，急出一身汗。我叫护工去翻已倒走的垃圾，护工过了一会回来说垃圾车已经走了。镶牙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咬牙模，修牙模，制作，起码半个月，她动弹不了，如何去镶牙？可是，吃饭怎么办？营养如何跟上？惊慌之余，胖胖的护工组长来了，叫母亲张开嘴，一看一付牙好好地在嘴里，胖组长一笑说：“你骑马找马！”

事后，隔邻老太太悄悄告诉我，她昨天就在找这付牙齿了。

母亲的确老了，生命读着秒表。

她的枯瘦的手腕上是一块陈旧的女表，表的旁边没有血色的起着绉的皮肤上依稀看得见“王小姐”三个刺青字，捋开母亲手袖的时候，那三个字拼命地想表达着什么。我有些刻意地想，生命，包括生、成长、老去以及这一生所面临的痛苦甚至死亡，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地行进着。这可能是这一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