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登录
深水醉蛇网 返回首页

牧梦的庭院 http://www.sszs.cc/?178 [收藏] [复制] [分享] [RSS]

日志

大狗叫,小狗也要叫

热度 5已有 841 次阅读2015-10-22 17:37

 

十一点的时候,老伍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找我,不到十分钟,他就出现在我办公室,精精瘦瘦,背着个双肩包,像个十六岁的少年,灵动地从一楼窜上二楼。

坐定,泡茶。我仔细打量这位80岁的老人,面容清矍,两簇又粗又长的眉毛,像突然安放在那张不大的脸上的道具,十分突出,除了他高耸的鼻子,这幅眉毛似乎代表了这张脸的全部。有几根长长的眉毛,黑白间杂着,有一寸多长,刺破我们相视的空间,我略微地感觉鼻尖上的异样,让我想起太上老君拖在地上的飘然的长寿眉。这幅眉毛代表着他的长寿,也意示着他将继续长寿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摞纸,二、三十张的样子,是一搨子小说、散文、科普文章的目录,我翻看着那些目录,有些文章是我在报纸上读过的、有的是他从邮件上发给我读过的,小说,有长篇、中篇、短篇,散文有不同题材的,科普的更是五花八门。更多的我并没有读过,如50年代发表在《山花》上,近几年发表在《滇池》上的。

他告诉我,他打算把这些作品编辑起来,按不同类别出版。他很自谦地说:“大狗叫,小狗也要叫”,意思是,哪怕自己不是大家,也要把自己的作品发表出来。

很多年了,他一直很勤朴,是一个工蜂一样的写作者。

这些作品加起来有100万字。

他说:“很多作品还要重新录入,把它们变成电子版。”

不久前,他还写过两个长篇小说,一篇讲述了一伙准右派被流放到北大荒,在北大荒生活劳作的故事;另一篇写一个女志愿军俘虏在朝鲜被一个美国黑人士兵强奸后,怀孕生下一个混血的小黑人,之后回国,这个被歧视的女俘虏带着黑孩子颠沛流离的故事。

老伍说:“南京的出版社正在出版。”

这些作品有很强的传记色彩。我认真地读着他送来的目录,又悄悄地打量着他清瘦的脸,想从那簇几乎刺到我脸上的眉毛之下的眼睛里读出一点情感的东西来。

除了一点点憔悴,没有异样。

我建议他,科普文章就不要收录了,把带创作性的作品变成出版物就可以了。

我们不咸不淡地谈着写作,但我心中正想着的是,这个80岁老人是如何又一次度过人生的重大变故的。

今年的822的黄昏,我的一个同事打来电话,说老伍家出大事了,在去石屏的路上出了车祸,欲知详情。我说我不知道。随后我打完一通电话后,始知老伍的大女儿和二女婿在这场当天中午发生的车祸中遇难,而二女儿和大女婿受重伤。我当即打电话给老伍,一定要他节哀和保重。老伍有三个女儿,加上老伴和老岳母,还有三个外孙儿女,他长期生活在女人堆里。出了这种事,老男人还得坚定地挺身而出。想着他一生的坎轲,真替他难过。第二天,我给他发去一条短信:“古稀岁月,再逢劫难......枯老铁肩,再担父义。治伤治丧,唯靠尔行......”。

现在治伤正在进行,治丧已经完结。

一场惊惶和悲伤逐渐离去,生活在继续着。

老伍的命运多舛。这是很多人为他80岁再遇劫难而难过的原因。

他出身名门,半岁丧母,从小就在抗日的烽火中四处漂泊。1949年初,在国民党中央组织部任职的父亲把他匆匆送到湘西乡下,交给他大姐,说我们去台湾看看,回头来接你们。可这一去,江山阻隔,竟成永别。读完初中的他,因为有文化,又遇一位红军烈属、土改时任农会主任的婶娘给他开了一张路条(介绍信)当上了解放军。但是不久,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审查,因为父亲去台湾时带了后妈和佣人而不带他,变成了“埋藏下来当敌特”的口实。表白、挣表现换回了一个“中右”的帽子。戴着这顶帽子,他脱下少尉军衔军装,离开部队去了北大荒,夏天蚊子和小咬,冬天零下40度,一天14小时高强度体力活,再次“反右补课,死里逃生,后来又去了三线建设的贵州六盘水。青春、爱情、婚姻、生活像一堆野菜烩成的杂锅菜,苦而涩。抄家、批斗、苦力、白眼和屈辱,成了他大半生的磨难。终于,现实生活撇开了一些政治,老伍才带着一家人在一位老红军“贵人”慧眼的推荐下,全家来到昆明,成了我的同事。

老伍很敬业,一辈子勤奋写作。生活也很简朴。他退休后,为了照顾带点残障的大女儿,为了一点微薄的钱,用自行车为单位拉报纸,风里来雨里去,扛着一梱又一梱二十多公斤的报纸,从一楼一口气送上八楼。我们有恻隐之心,但抵不过他要去挣几十元钱的决心。

慢慢地,生活开始变得好起来,他有了在台湾当立法委员的父亲和后妈的消息,开始和在美国的物理学家的哥哥有了联系,三个女儿也有了工作,有两个女儿还干的不错。不久前,老伍一家和美国回来的二哥一家,三个国籍组成的“国际大家庭”,加上故乡的至亲共30余人回到湖南故土祭祖;然后老伍一家三代人又踏上宝岛台湾,在父母亲墓前烧香磕头祭扫先人亡灵。一个甲子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寻亲访祖的喜悦,认识老伍的人分享到他们的弥足珍贵的人伦之情。

也许纯粹是场意外。一个来自德国的小中学生作为中德的交换生住到了老伍二女儿家,他们负责地安排她玩好吃好学习好,于是有了石屏之行。这场车祸中,德国小女孩坐在后排,她好好地系住了安全带,安然无虞。

这段煎熬的日子,有很多悲伤的情节带出的故事,有不少内心心理的跌宕起伏,老伍并没有向着我诉说。他不需要倾听者,诉说痛苦是在撕裂伤口,显然,这是一辈子痛苦熔冶的淡定。

那本厚厚的目录,算得上是他重生的证明,但是人一生应该有几次重生,而这种重生真的会像凤凰的涅槃?

老伍还有很多计划,有的超乎想像。

“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哈哈,叫着叫着总会有人听见,这是老伍狡黠的写作观。这种叫,让他走出悲伤、走出痛苦、走向坚定。

告别的时候,他亮亮胳膊,让我捏捏他的肱二头肌,铁当当的,他又蹲了个马步,现出老顽童的样子。他骑着自行车翩然而去的时候,让我想起他的同乡,另一个调皮的湘西老头黄苗子。



路过

鸡蛋
4

鲜花
1

握手

雷人

刚表态过的朋友 (5 人)

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回复 松吉多吉 2015-10-28 23:06
读着多少感觉有点沉重,于是想起那段话:“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阿兰那是烦恼远离的状态,也是远离烦恼的状态。年轻时候贪欲多,不容易进入这种状态。老了后尘埃落定,知了天命。有福的享福,福少的继续奋斗,却少有修阿兰那行的。
回复 牧梦 2015-10-30 09:33
老了后尘埃落定,知了天命。有福的享福,福少的继续奋斗,却少有修阿兰那行的。松师佛学修养高妙,当学习之。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5-11-1 15:32
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伍老师了。感慨、敬佩!
另,如“有几根长长的眉毛,黑白间杂着,有一寸多长,刺破我们相视的空间,我略微地感觉鼻尖上的异样”,牧梦兄的这类描写,越来越纯熟、有味。

facelist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评论 登录 |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