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总是为了一些理由而存在,朋友情谊是一种。朋友聚会喝酒的意趣在于彼此畅谈,只是到了中年以后,这样的欢聚成了奢求,更难留存的还有老友情谊。数数这半生里的朋友,聚了散,散了再聚的人能有几个?年轻的时候很喜欢那种洒脱的境界:一切随意、随缘。彼此挥挥手就此道别的洒脱来自对未来的信心,还有为生活劳碌的心神分散。反而接近老境,念起那些如星缀满人生的朋友,才知道自己曾经失去过多少。
东北老张在他博客里描述送好朋友去火车站的场景,一个女孩在火车开出前突然来送,“只欠一个拥抱”,这是老张的感慨。他们的年轻真令人艳羡,人生的交错仿佛非要赶上这列西去的列车,似乎如此,未来日子里才有自己真实追寻的东西。其实过几年以后,工作什么的或许早成云烟,唯有火车站里的那一刻还在心底,成为永恒的美丽。
人生就是走得太快,才会失去很多,每次感觉孤单的时候,总要找来热闹添补,酒和朋友该是最解心意的两种。孤单过去呢?自然不再相信酒和朋友,甚至会觉得朋友是一种威胁,而酒话更可能成为此后人生的定时炸弹。
有一次老孟跟我喝酒的时候,说起以前的际遇,突然说,有些事要到我们都老了,我才能告诉你。我不屑,年轻的时候都不想知道,到老了,知道还有什么意义?老孟总是很谨慎,以为这样就可以不露声色,如此介意,反觉得他活得真累。对于我们这样芸芸众生,自己深以为意的喜怒哀乐于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物质利益的追求逼使得我们相信,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因此朋友之间也在找寻某种平衡,一日的朋友未必一生相知,只当一席酒宴里的贴心知己,酒醒后便是陌路,将朋友情谊如此置放,我们内心似乎才能找到一点安慰:那个人,在那个时候是我的朋友,没有后来。
从离职以后,自己看人生的角度也在改变,以前生活里只有忙碌,无暇知觉别人对自己的种种看法,如今我成了别人,突然发现自己于人生的懈怠,于他人的漠视——这感觉就如同我重新成为投稿者后,才知道那时自己对于无名写作者的某种轻视。
回想自己的人生里,都是从几块钱稿费起步,那时如果没有几位前辈的关照,我很难抵达今天的境地。写到此处,不由停下来,想想他们的名字,几乎泪涌。还记得彼时我的漫长的痛苦,在街头流浪抑或彻夜写字,为吃一碗五元钱的快餐而身无分文等等。
不过,那些人只是前辈,并非朋友。朋友是另外一类人,他们的存在不用努力去想,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惦记,又因为他们而内心温暖。
骨子里,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我们的群居就是想摆脱这种孤独。好像微信的开始页面,那个站在浩瀚星空之下的孤独的人,我们期求别人的理解,期求别人言语的抚慰,当然我们也成为他人的朋友,倾听别人的讲述。
还记得在做报纸讲述栏目记者的日子里,每天要听好几个人讲他们的故事,有男有女,如今这些人都散尽在人群里,我甚至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但他们一定还记得我,因为那一天他们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他们把自己最隐私的事都说给我听。在收拾旧的采访本的时候,这些人的影子常常浮现在眼前,或哭或笑,每一个面孔都那么生动鲜活。
后来他们都消失了,就好像一桌酒席,到了最后都要散去,曾经出现的酒席上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朋友,但最后,散了就散了,大多数时候只是擦肩而过。如此放大,人生就是大的酒席了,到了最后,剩在桌边的只有自己,面对狼藉的人生,心碎也好,庆幸也罢,都要独自收拾。
画画的老李换了法国国籍,以前那么喜欢和他聊天,喝多了酒,他会把自己的画用口水黏在墙上,或者站在凳子上给我们唱歌,他的一头长发那么甩着,帅气而气场逼人。那时我是多么期待这样的聚会,它会让内心充满写作的冲动,后来,他淡出了我们的圈子,我知道他内心的苦,就好像如今我的境况。但他的努力最终有了结果。
我一直以为四十岁以后的人生是最艰难的,因为时日无多,更有这样那样的压力,还有来自身体内部积累的惰性,但老李就是四十以后开始发力,说来,他绝对是我的偶像。他的画,我只喜欢前半段的,差不多每次喝酒我都要这样说,毫不忌惮他的怒气,不过他的怒气多半来自我对他画作的不理解——现在想想,真觉得自己那时太过轻狂,如果今天再聚呢?我也许学得乖巧一点,不断地夸他?
时间是一把杀猪刀,当然还是磨刀石,要么被大卸八块、血肉模糊,要么被打磨得圆润异常,无多个性。前次我在外地旅行的时候,接老李的电话,说要喝酒什么的,嘻嘻哈哈地应付,大家都清楚在他彻底离开中国前,是再无见面的机会了。在异国,他还会有一个好的开始,因为他的个性,他的人品,而我们人生的欢宴,换一拨人、换一群朋友,也是好事。
微信圈子里,我留言“散了”,李梅呆头呆脑地问了句,“什么散了”?是啊,什么散了?面对这样疑惑,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