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金龟换作酒 @ 柬埔寨（一）
||
只管震撼。这是将近二十年前我们共同的两位好友游吴哥古迹群时的体会，现在，传递给了老同学和我。
通常所称的吴哥窟，只是整个吴哥古迹群中的绚烂一笔。吴哥，系昔日高棉帝国多个朝代都城的所在（历代都城或变迁过的，也多围绕吴哥这一中心），今天，则是一个芊绵无比的森林公园。作为成熟的旅游景区，吴哥业已由前人“研究”出了“小圈”“大圈”两条大致呈环状的线路，以及超越了环形、路程颇远的“外圈”，供游客视自己时间的多少进行选择。而我们一路上也不再似好友当年还遇到了画着骷髅头的地雷警示标志。
因为实行政教合一，从前高棉帝国的国王既是君主，也代表着天神在人间的统治，全国上下信仰的是当时东南亚地区的主流宗教——印度教，尤其崇拜“毁灭之神”湿婆。帝国的第四位国王耶输跋摩一世将国都迁至暹粒一带后，以印度教的神话为蓝本进行王城规划，将巴肯山作为世界中心的须弥山，建造国家寺院巴肯寺以供祭拜他自己属于天神的身份。据学者考证，整座吴哥王城的布局，包括城墙、护城河等等，皆代表着印度教宇宙观里不同层次的存在本身。耶输跋摩一世之后的多位国王，相继修筑了东梅蓬寺、比粒寺、女王宫、茶胶寺、巴芳寺、西梅蓬寺、吴哥寺（即“吴哥窟”）、崩密列、周萨神庙等处。最后，是享有“王中之王”之称的阇耶跋摩七世，在他继位之前，民变臣叛，连续几任国王死于非命，随占婆（位于今越南中部，由占城人所建的古国）入侵，帝国濒临灭亡，尚身为王子的他在知天命之年率军队反攻占婆，俘虏其国王并吞并其国土，使得高棉帝国成为当时东南亚的第一强国。他还完成了对吴哥王城的建造。更关键的是，他像早自己差不多两百年在位的苏利耶跋摩一世那样，成为大乘佛教的信徒，重建了遭到严重毁坏的吴哥寺，使之成为佛教圣地。由他下令扩建的巴戎寺，是帝国的最后一座国家寺院。
（吴哥各庙宇中居高处的女神浮雕们，躲过了胸部被锃亮）
端详吴哥诸多庙宇中的女神形象，我试图用她们合成出阇耶跋摩七世第二任妻子的模样，据说，这位国王自身乃至因他而举国自印度教改信大乘佛教，是受她影响的结果。他即位时56岁，此前与此后，大半生里东征西讨，见过兵燹制造的太多生命的伤亡与无常、国家的衰败与兴盛、君主的耻辱与荣光，对印度教的信仰已解决不了种种现实中的疑惑，而她——他之前亡妻的妹妹，笃信的是着重利他的大乘佛教，其教义宣扬的是众生平等、慈航普度，避免执着与自以为是，奉行理解与宽容，以践行佛法来升华个人的生命，同时促进对人间的净化。试图指点信众循着行善这样的途径走出迷幻的局限，从有限存在的凡夫俗子转变为无限存在的大解脱者，以此脱离苦海。大乘佛教重在“方法论”的智慧，不啻为阇耶跋摩七世拨开了云雾。后来，在这位变易了宗教信仰的国王执政期间，帝国建造了多种公共服务设施，其中，医院102所，旅人驿站121座。
花瓣般丰润的唇，芒果般饱满的胸，藤蔓式柔韧的腰，梨子一样停匀的骨盆，在吴哥，几乎每一位倚壁或立或舞的女神，都有着类似形象，以现实里热带地区的女性为范本。凭借自己曼妙的身体与佛教信徒的虔诚之心，阇耶跋摩七世的第二任妻子，柔软而有力地完成了她无形的建造，某种程度上，她的成就较之于丈夫，差异无多。
阇耶跋摩七世时期所修复的吴哥寺，所兴建的巴戎寺、塔布隆寺，是在暹粒的近一个星期里老同学与我多次前往的地方。
时间还算充裕的我们，买了7天的吴哥游览门票（一日游门票37美元，三日游62美元，七日游72美元，半年游200美元）。当售票员向我们确认“Seven day pass？”，老同学收回已然递过去的钱币扭头问：“咯消再‘斗争’哈？”——绝大部分游客买的是3天票，以至于售7天票处当时没有其他人排队。“算啦，其他地方省省！”飞快地，两个家伙异口同声达成了共识。7天票和基本上的摩托自驾，使得我们多了些根据自家兴趣进行参观地点、时段取舍的从容，实现了对“我的吴哥”的游览。
是的，“我的吴哥”。这个“我的吴哥”，由每个游览者此前的阅历、此刻的经历所叠加，是资料信息与个人审美的合成。曾见网络上有人诟病《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作者的另一部《印度记》，因文字中不止一次出现“通过对印度作品的阅读，我知道印度人民无比热爱这片大地……”“通过百度我知道，加尔各答……”之类，禁不住“呵呵”——不做任何援引，抛却了历史文化背景的、非人类学研究框架下的一个国度、一次行旅，批评者自己又会如何记述？《印度记》里的印度，终归是“于坚的印度”，《众神之河》里的澜沧江-湄公河，终归是“于坚的澜沧江-湄公河”，至于我敲下的这些，也只我自己的吴哥，甚至，代表不了我的旅伴。
面西的吴哥寺，拢共三层。第一层矩形石头回廊里总长逾千米的浮雕壁画，就是一卷宗教史诗版《清明上河图》，先后去了两次，我们才浏览完它。可以辨出几个部分之间绘制与雕刻风格的些微差异，仍无可否认它们保持着高度一致的设计精心与技艺精湛，将神、魔、兽、树的生死哀乐、爱恨静动纷纷呈现，亦虚亦实间，“不言言也”地讲述贯穿于地狱、人间与天国的因缘。遥想昔日的施工现场，仅此，便何其壮观！寺庙第二层和第三层的四个角各有一座塔作为标志，每座塔的顶端则是具象征性的莲花塔。第三层之上还有中央塔，抵达它的台陔特别陡峭，不易攀爬，以此寓意通向天国的路途哪有“轻松”可言。排着队，屏息小心地，我登上这里，立在一个窗口前，假想昔日的某位国王，他站在这个微缩模拟了宇宙中心的地方，相信日月星辰都只萦绕自己一人，心底油然而生的，是孤独的怆然？还是膨胀的自负？
巴戎寺便是国王极度自负的产物。寺中有“高棉的微笑”之称的216张观世音菩萨的面容，统统是阇耶跋摩七世本人的脸。没有例外，君王一旦大权在握，势必要彰显自己绝对的控制力，于是有了让自己的脸遍布吴哥王城、从各个角度俯瞰所有子民的这种借助建筑实现的妙想 / 狂想。这些巨大的四面佛塑像，一律低眉莞尔，却随一天之中从早到晚的光线移动变幻而神情莫测，时而似了悟的释然，时而似慈悲的宽厚，时而是不怒自威，时而是揶揄讪笑……俨然3D的“蒙娜丽莎”。
（想是有帖子指点，来此的游客，不少都乐于拍一张把自家鼻尖与“高棉的微笑”的鼻尖斗到一起的相片。我更愿意把镜头对准别人，所以，咔到了这位捧读纸质书的外国姑娘）
（生殖崇拜的图腾——“林迦”雕塑散布吴哥诸寺庙中。巴戎寺里，有外国游客正向其浇水，不知旨在助力抑或让自己沾染神力？另有僻静处的“林迦”，散发出浓郁的阿摩尼亚味儿。而各个寺中大大小小的塔，又有哪座不是“林迦”？）
用现在的说法，阇耶跋摩七世还真是“任性”，扩建一座巴戎寺，超级自恋地表达了宗教信仰兼进行政治威慑，又盖一座圣剑寺纪念他爸爸，再盖一座塔布隆寺纪念他妈妈。因呈献对象性别不同，这两大纪念性庙宇的风格气质也有别：除不时可见手杵长剑的标志性男神浮雕外，圣剑寺的“阳刚”主要体现在其错综复杂的拱形长廊主体，迥异于塔布隆寺不乏玲珑、宛转的庭园结构，临近东、西大门口的长甬道，分别以塑像的形式又再现了两回修罗与阿修罗们列队合抱巨蟒“搅拌乳海”的神话情景。今人所见到的乱石丛生的圣剑寺，据说从前以若干金、银、宝石和上万颗珍珠装饰得奢华无比，一尊牛的雕像都没忘为其犄角镀金。
（圣剑寺入口不深处，另一位捧读纸书的外国姑娘）
电影《花样年华》末了，梁朝伟饰演的男主人公来到柬埔寨，对着某座古庙墙上的一个洞坑倾吐心事，之后，以草泥封缄。这个场景的拍摄地，即塔布隆寺。在这里，古树与建筑纠缠成一种既摧毁又卫护的关系——树木发达的根、枝蛮横离析着庙宇的某些部分，却也箍住了另外一些本会随岁月侵蚀而坍塌的部分。今日的塔布隆寺，已经对古树进行过清理，是植物野性被制约后的面貌，尽管看上去石头与它们的因无法拒斥而拥抱依然那么惊心。
寺院东门入口一带，一棵叶子落尽、树干与板根光洁呈银白的四树木，被夕阳映得泛金，颇谙国内游客心理的导游介绍它叫金银木，别名发财树，提议旅游团的每位成员都不妨抱着它合影一张。另一棵体格更为壮观的四树木前，则由景区配套了木台一个，便于人们为“到此一游”留下图像证据。彼处排队者众，有些喧哗。相视一笑，和老同学觅一个角落坐下，想等这一波人潮消退些再悠悠看。
（喜欢如这般“发乎情而止乎礼”的比肩而立）
国王“任性”的成本，通过塔布隆寺保留下的碑铭不难推想。碑铭镌刻了当年该寺供养人及居住者的信息，由资料得知，其时高棉帝国凡大的寺庙都有隶属自己的“村庄”，村民们基本都是寺庙佃户，耕种属于寺庙的土地，做活、缴租给寺庙。碑铭记载了有将近八万人供养、维持着这座寺庙，其中包括两千七百多名官员和六百多个舞女，寺中的高僧则有18位。
这种“任性”，说来初衷是出于敬爱父母、供奉神灵，却更是毕竟肉骨凡胎的帝王“成功者”好大喜功之情结的表现，实际透支着资源、积蓄了民怨，在阇耶跋摩七世身后，高棉帝国开始衰落，暹罗（今泰国）人在1351年、1431年的两度入侵洗劫，予吴哥摧毁性的打击，迫使当时的国王迁都金边，日后，王室曾于16世纪返回过吴哥，不久却又离开，吴哥这个弃都日渐湮灭在草木旺盛生长的丛林中，直到有一天法国人亨利·穆奥因读见中国人周达观一部《真腊风土记》的译本而到来……
皈依了大乘佛教的这位国王，到底没能参透。
离开塔布隆寺前，忆起电影里梁朝伟扮演的角色叫周慕云——为现实所拘，他只能在名字里羡慕云朵的去留自在。片中，导演兼编剧王家卫用了一段黑底白字的字幕：“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