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回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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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前回了趟乡下，因为“老家呢房子打算攉掉起新呢，想带你kè看看，好给你晓得我呢来处”。
（在球场边想象了一下友人中学时运动的身姿）
—1—
老家房子业已过世的男主人Y先生，四兄弟中排行老幺，16岁时他和兄长们一齐被父亲叫到跟前，分别抓阄得东、南、西、北一个方向，遵父亲嘱，各人朝那方向离家去谋生，走得越远越好。出发前，Y先生嫌父亲给的盘缠太多，取出一部分悄悄搁回母亲抽屉里。这个曾被看相先生预言日后几兄弟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忘不了自己远远亲见过的一幕：身为乡绅的外祖父被革命群众凌迟而亡，比较过眼前几种可能的前程，他拜师学了木活，当了一辈子木匠。
在友人从小的记忆里，每个大年初一Y先生总会带上妻子舂的几筒粑粑（饵块）、制的一点腌肉出几天门走亲戚，至于是什么亲戚，他的孩子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以至于许多年里他们都以为自己只有舅舅、表兄弟姐妹而无叔伯、堂兄弟姐妹。多年后Y先生病故，他的孩子之一赶回老家，惊异于出殡队伍的规模——何止千人！才认得原来父亲一直登门去拜年的亲戚是三位伯父及其家人。三位伯父陆续参与煤矿开发，家产都过了亿，他们要为自己最小的弟弟办一场风光葬礼。
“一开始对我爹还是有意见呢——我们家从前呢日子原本可能有其他呢过法，我妈妈一直很辛苦，我自己小时候想买两本课本以外呢书也不愿意问家首要钱。不过，”友人一笑，继续，“看见我大伯因为藏富，衣着打扮比农民还农民，我一哈子又释然啦，我爹呢选择也合呢，他早早就活明白了吧？”
活得明白。Y先生用自己的选择拒绝了祖荫会带来的利与弊，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使他获得了坦然。
（老屋门墩上的幼狮，一派天真）
“坦然”，是我在流连过友人家宅院后的推论。住房、马厩、猪圈、鹅舍，无不规划井然，屋后院落尤其。院子四角各一棵果树，亭亭如盖，为一家人提供春日赏花、秋季解馋的福利。一弯今已干涸了的沟渠，以卵石镶嵌，过去流淌着引自山间的泉水，既便利了院中草木的浇灌，也是一道淙淙的景观。这无比好在的地方，是Y先生花好多心思和工夫经营出来的，按老于师《建水笔记》里对“好在”这个云南方言词语的翻译，就是海德格尔讲的“诗意地栖居”，只有对于坦然之人，才容易实现。
坦然同样存在于Y先生的家人那里。除去果树，后院迄今还保留着几株山茶，云南人家好养这种花，省会城市索性以山茶为市花。她们的红花艳而不妖，白花净洁端庄，各有风姿，叶子丰茂常青，具一种敦厚又热情的质地。她们，是友人母亲悉心侍弄的成果。
坦然，稀释了日常生活的劳顿，坦然，赋予人精神世界的宽裕。
“盖新房子咯能还保留现在院子呢格局？”我问。
“肯定！”
—2—
因为款待我这个客人，当天的下田劳作就掺了些玩耍的成分，令人有几分过意不去。
去的是二姐家地里。一路上呆脸，眼睛哪里够用？
据说黄色的花是春日里最先绽放的，“最先”与否不曾查证过，但沿途大片的油菜花和偶尔的小檗花无疑最是醒目。扯了小檗的骨朵嚼，花瓣很酸，花梗处才开始泛苦。
路上隔一截便一两棵桃树，花朵绚烂，开得恣意。想到“桃花疯”一说，皱皱眉，真为她们抱屈。
锁眉草总惹人手痒，差不多每回见到都会扯一段拔开来卡眉毛玩儿。
健忘。曾见书上写紫花地丁的药效，具体为何，已无印象。
豆科植物在春天慷慨得不得了，俏丽的紫藤、洋槐、金雀花和苦刺花们全可以食用，可惜自己不擅长摘苦刺花，只好乖乖去街子上称来做鲊。遇见尚在枝头的她们，干脆老老实实打量这小鸟状的模样，观察浅紫、粉黄、月白三种颜色在花瓣上如何自然过渡。
还得再等一久，蛇萢和别的那些X萢们才会捧出果实。禁不住哈喇子汹涌，好在我知道卢家营有一棵不起眼的大块头黄萢，回到昆明可寻了去饕餮。
笨拙不堪地练习挥锄，好不容易才攒下背篓里这一层折耳根，而不远处，二姐已麻利地刨得了一大堆芭蕉芋。
二姐儿时不慎落过水，河水刺骨，被捞上岸的二姐体质变得虚弱。成年后，有人撮合二姐和二姐夫——姐夫的童年没有机会注射疫苗，他因小儿麻痹症一只脚微跛。“我们农村讲呢‘般配’，是仿这份儿呢。”友人说。
“般配呢！二姐斗着姐夫，善良人斗着忠厚人！”
—3—
Y先生五个子女中的一个，17岁那年补票搭火车来到省城，伫立建设路与一二一大街交叉口的人行天桥上，濛松雨霏霏中，见脚下那频繁的来来去去，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书里写的“车流”么。故乡生活累积下的种种，与对未来的无限好奇、诸多愿景以及一些茫然交织在一起，我的友人决定了自己自彼与这座城市的关系将是——
厕身于它，同时边缘于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