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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我听懂了他的故事”

已有 375 次阅读2018-8-12 19:55 |个人分类:无知才读书| 奈保尔逝世, 小说, 世相, 诗人


有几本书,被我归为一类,摆在一处。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和奈保尔的《米格尔街》。

《米格尔街》第六篇,写了“诗人”这个“物种”,小说里头这一位算不算特殊?他同时身兼乞丐。如是身份,破除了“诗人”手指修长、面容高贵、生活体面一类神话,故事回归到现实充满种种可能的原始模样。说“故事”不够准确,这篇文章是一则小传,关于一个特别的文字持有者的小传,他的生活落魄无疑,但自信持有未来“一首震撼全人类的诗篇”赋予了他长久骄傲,在一个敏感、善良的孩童的眼里熠熠,然而……


第一次读见这篇《布莱克·沃兹沃斯》我尚年轻,读毕,黯然。方才重读,不争气地(?)还流了泪,在读到“‘以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关于少年诗人和女诗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那不是真事,是我编出来的。还有那些什么作诗和世界上最伟大的诗,都是假的。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时。

昨日之“我”、昨日之恋情、昨日之志业,统统被否定,成了一桩“最好笑的事情”。我听见一颗心被烧作灰烬的动静。小说里的男孩比读者更早地听见,所以,他“离开了小房子,跑回家,大哭了一场。像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小说末了写“一年后,我又来到阿尔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栋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可是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们扒掉了。/ 一栋二层楼的建筑代替了它。芒果树、可可树还有李子树也被人砍倒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水泥砖铺成的地面。/ 一切都好像表明B·沃兹沃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生命的热量飘散在风中,彻底消失,恰恰让这位只留下一行“往昔深邃而奇妙”的诗人抵达明亮的出口、收获恒久的惦念。


(配钥匙的人 @ 灵光街)


(冲壳子的人 @ 建工新村)


布莱克·沃兹沃斯 

[英] 奈保尔 / 著,王志勇 / 译
 
每天都有三个乞丐准时到米格尔街好心的住户门前乞讨。十点钟左右,一个穿着白衣服、缠着腰布的印度人第一个到,我们把一小钵饭倒进他背上一只口袋里。十二点钟,那个叼着泥烟斗的老太婆来了,我们给她一分钱。下午两点,一个瞎子由一个男孩引路,来讨他的那份钱。

有时候,我们也施舍流浪汉。一天有个男人来这儿,说他饿坏了,我们让他饱餐一顿。而后,他又要了枝烟,直到我们替他把烟点着后才肯离去,那个人以后再也没来过。

一天下午大概四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流浪汉。我放学回家,刚刚换好衣服,听见他在叫我:“小弟弟,我可以进你们家院子吗?”他身形瘦小,穿戴整齐,戴一顶帽子,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

我问道:“你想干啥?” 

他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我家院子里有四棵大王棕榈的幼树,上面聚满了不请自来的蜜蜂。

我跑上台阶,喊道:“妈,有个人在院子里,他说想看看蜜蜂。” 

妈妈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极不友善地问:“你要干吗?”

那人说:“我想看看你们的蜜蜂。”

他英语讲得太好了,简直近乎做作。我看出妈妈有些不放心。

她对我说:“呆在这儿,他看蜜蜂时盯着他点儿。” 

那人说:“谢谢您,夫人。今天您做了件好事。” 

他讲得缓慢而清晰,仿佛说出的每个字都要花掉他的钱一样。

我们一块儿看着蜜蜂。他和我,蹲在棕榈树下,大约有一个小时的光景。

那人说:“我喜欢看蜜蜂,小弟弟,你喜欢看蜜蜂吗?”

我说:“我可没那工夫。” 

他沮丧地摇着头,他说:“我就干这个,就是看。我能一连看上好几天。你看过蚂蚁吗?还有蝎子、蜈蚣和两栖鲵什么的,你都看过吗?”

我摇摇头。

我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

他站起身来说:“我是诗人。” 

“是个好诗人吗?”我问。

“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B•沃兹沃斯。”

“B是比尔的意思吧?” 

“是布莱克,布莱克•沃兹沃斯。怀特•沃兹沃斯是我哥哥,我们心心相通。就是看到一朵像牵牛花一样的小花,我都想哭出来。” 

我问:“你为啥哭?”

“为啥,孩子?为什么?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啦。要知道,你也是个诗人。你成了诗人以后,任何一件事都会让你哭出来的。” 我笑不出来。

他问:“你喜欢妈妈吗?” 

“她不打我的时候,喜欢。” 

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张印有铅字的纸片,说:“这上面是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 

我跑进屋,说道:“妈,你想花四分钱买一首诗吗?” 

我妈说:“你听着,告诉那个该死的家伙,赶快给我夹起尾巴滚出去。”

我对B•沃兹沃斯说:“妈妈说她没有四分钱。” 

B•沃兹沃斯说:“这就是诗人的遭遇。” 

他把那张纸片放回裤兜,好像并不介意。

我说:“像你这样到处转悠着卖诗倒挺有意思。只有那些唱克利普索小调①的人才干这种事。有很多人买吗?” 

他说:“从来没人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四处转悠?” 

他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许多东西,我还一直希望遇到别的诗人。”

我说:“你真认为我是个诗人吗?” 

“你像我一样有才华。”他说。

后来,B•沃兹沃斯走了。我暗自祈祷,但愿还能再见到他。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我在米格尔街的拐弯处又见到了他。

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啦。” 

我问:“卖掉诗了吗?”

他摇摇头。

他说:“我院子里有棵挺好的芒果树,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现在芒果都熟透了,红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就为这事在这儿等着你,一来告诉你,二来请你去吃芒果。” 

他住在阿尔贝托街上一间小棚屋里,正好在街中段。院子里绿茵茵的,还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一棵可可树和一棵李子树,这地方看上去很荒凉,好像根本不在城里。在那儿一点看不到街上高大的混凝土建筑。 

他说得不错,芒果汁又多又甜,我一连吃了六个。橘黄色的芒果汁顺着胳膊一直流到臂膀上,从嘴角流到下巴上,衬衫上也染上了果汁。

回到家里,妈妈问我:“你窜到哪里去啦?你以为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到处疯去啦?去,给我拿根鞭子来!” 

她打得可够狠的,我从家里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到B•沃兹沃斯家。我气极了,鼻子流着血。

B•沃兹沃斯说:“别哭啦,咱们一起去散散步吧!”

我停止了哭泣,却还在抽抽搭搭。我们散着步,走过圣克莱尔大街,来到“大草原”,沿着跑道漫步。

B•沃兹沃斯说:“嗳,咱们到草坪上躺一会儿,看看天空,我想让你猜猜那些星星离我们这儿有多远。”

我按他说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忘记了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骄傲和愉快。我的气愤一扫而光,我忘掉了眼泪,忘掉了刚刚饱尝过的那顿鞭挞。

当我告诉他我感觉好些的时候,他就开始告诉我星星的名字。搞不清为什么我对猎户星和猎户星座记得尤其牢,直到今天我还可以一下子指出它们来,其他的却早已忘得精光。

忽然,一道光束照在我们脸上,一个警察出现在面前。我们赶紧从草地上站起来。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警察问道。

B•沃兹沃斯说:“已经四十年啦,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呢。” 

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B•沃兹沃斯和我。他对我说:“关于我,还有芒果树、可可树和李子树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你告诉了别人,我会知道的,因为我是诗人。” 

我起了誓,而且一直守信用。

我很喜欢他的小房间,里面的家具还没乔治家临街的那间屋里的多,但看上去更干净,也更舒服,可也显得很冷清。有一天我问他:“沃兹沃斯先生,你为什么在院子里留这么多灌木丛?会不会使这儿太潮湿呀?” 

他说:“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遇见一个女孩,他们很快相爱了,他们彼此深深地爱着,后来就结婚了。他俩都是诗人,少年喜欢优美的文学,姑娘酷爱花草树木。他们在一间小房子里生活得非常愉快。有一天,女诗人对那位少年诗人说:‘咱们家里又要增加一个诗人啦!’但是,那个小诗人并没有出生,因为姑娘死了,他也随她而去,死在姑娘的肚子里。姑娘的丈夫非常难过,决定从此再也不去动姑娘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就这样,花园留下来了,花草、树木没人管理,越长越高。”

我看着B•沃兹沃斯,当讲述这个动人故事时,他显得更加苍老。我听懂了他的故事。

我们总是一起去做长距离的散步,我们去植物园和岩石花园。黄昏时登上了“校长”小山,看西班牙港渐渐被黑夜笼罩,城里和码头上的轮船渐渐灯火闪烁。

他做每一件事,都像参加圣典一样郑重其事,似乎是平生头一回做一样。

有时他会问我:“喂,去吃冰激凌怎么样?”

当我表示同意时,他变得非常严肃,说:“那么,咱们去光顾哪一家冷饮店呢?”好像这也是桩异常重要的事一样。他常常为这合计好半天,最后才说:“依我看,我该先去这家打听一下价钱。” 

这世界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 


一天在他院子里,他对我说:“我准备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说:“真的是秘密吗?” 

“这会儿还是秘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说:“记着,只有你我知道。我正在写一首诗。” 

“噢。”我失望了。 

他说:“这可不是一首普通的诗,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 

我嘘了一声。 

他说:“到现在,我已经写了五年啦。再有二十二年就完成了,也就是说,如果我能保持现在这个速度的话。” 

“那么,你现在每天都写很多吗?” 

他说:“不像以前那样多了。每月只写一行,不过肯定是非常出色的一行。” 

我问:“上个月写的那行是什么?”

他抬头看着星空说:“往昔深邃而奇妙。”

我说:“是句很美的诗。” 

B•沃兹沃斯说:“我希望能把一个月的体会感受全部倾注到这行诗句中去。这样二十二年以后,我就会写出一首震撼全人类的诗篇。” 

我充满了惊叹之情。

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一天,我们沿着港口的防波堤走着,我说:“沃兹沃斯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你说它能浮起来吗?” 

他说:“世上无奇不有,把钉子丢下去,我们看看会怎样?” 

钉子沉了下去。

我又问:“这个月的诗写好了吗?”

但是,他没有吟诗,只是说:“噢,就要好啦,你知道,就要好啦。”

有时我们坐在防波堤上默默地望着进港的轮船。

从此,我再也没听到那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

我觉得他一天天在衰老下去。

“你是怎么生活的,沃兹沃斯先生?”有一次我问他。

他说:“你是问我从哪里弄来钱吧?” 

我点点头。他狡黠地笑了起来。

他说:“每年唱克利普索小调的时候,去唱小调。” 

“那够你一年生活的吗?” 

“足够啦。” 

“等写完了那首最伟大的诗,你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天,我到他的小房子去看望他,发现他躺在小床上。他看上去是那么虚弱、苍老,我真想大哭一场。

他说:“诗写得不太顺利。” 

他并没看我,而是透过窗户看着那棵可可树,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喃喃地诉说着:“二十岁的时候,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这时,仿佛就发生在我眼前一样,他的脸骤然变得更加苍老、疲倦。“可那……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就在这时,我好像被妈妈打了一顿耳光。突然,我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我在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谁都会看出的,死神已经爬上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看着我,看见我眼含眼泪,挣扎着坐起来。

他说:“过来。”我走过去坐到他的膝盖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嗯,你也看到它了,我一直说你具有诗人的眼光。” 

看上去他并不难过,这使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他把我搂到他那瘦削的胸前,说:“你想听我再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吗?”他冲我鼓励地微笑着。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我给你讲完这个故事后,你要答应我马上回家,再也不要来看我了,好吗?” 

我点点头。

他说:“很好,现在听我讲,以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关于少年诗人和女诗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那不是真事,是我编出来的。还有那些什么作诗和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也是假的。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他的声音中断了。

我离开了小房子,跑回家,大哭了起来。像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一年后,我又来到阿尔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栋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可是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们扒掉了。

一栋二层楼的建筑代替了它。芒果树、可可树还有李子树也被人砍倒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水泥砖铺成的地面。

一切都好像表明B•沃兹沃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注】①克利普索小调:一种起源于西印度群岛,临时编唱的小调,常以讥讽时事为主题。






路过

鸡蛋

鲜花

握手

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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