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这部有83万字、1090页的《无中生有》包了书壳)
四年前差不多这个时候,找了库切《青春》来读,当做“参考文献”,帮助理解“自传体小说”这一体裁。选《青春》,因为“文学”是它的关键角色——艾略特、庞德、乔伊斯、贝克特们,整齐地如天狼星,引导自开普敦辗转到伦敦的主人公,在一个充满机遇也充满未知的陌生舞台上,默默拉开新生活的帷幕。《青春》读得人有些不适——诗人、青春、性、自我、“乡村”般的故乡、城市、来自殖民地的人、流浪的艺术家……交织成一段阴郁、琐屑的成长故事,其间,站着那个敏感、冷酷的主人公。尽管必须承认这长篇的价值:破除了某种套路,非比寻常地诠释“青春”。
全书翻完,回头打量片刻作者像,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笑了起来:同学,莫对库切感到那么意外!作为一种暧昧文类的“自传体小说”,当中的主人公同作者之间,从来不能用等号直接连接——也许实际的情况是,还应当更加意外——任何自传,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自我虚构,再加上小说文体虚构实际经验的天性,阅读自传体小说时,尽量减少刨根究底、对号入座才是正道。
在刘天昭的新著、超级长篇自传体小说《无中生有》里,遇到《青春》里那种独自倾听回声的效果。《青春》中译本几乎每页都有的排比式问号,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无中生有》里的问号也不少,出现在女主人公何三娜一次次诘问世界、剖析自己之际。这诘问与剖析,清晰坦荡、深刻无情,以近乎“悲壮”的真挚,给出无解或反问式肯定的答案,并且一直保留着质疑。这样的作品,能得读者心有戚戚焉固然好,鲜少得到也不打紧,因为“她不过是想知道,人要如何生活才是正当的”。
这句全书梗概或者说创作缘由,印在书的封面上。
《第一章 空洞》《第二章 回家》《第四章 别人》和《第六章 局限》,写三娜在本世纪初留学归国后的一段时间,采用第三人称;《第三章 乾安》《第五章 桂林路》和《第七章 南湖》,以第一人称追忆家族及邻居的往事;《第八章 北京》继续着回国之初那段经历,只是换了日记体;末了的《第九章 决定》,再度第三人称,时值2014年4月。人称、文体在变,不变的,是《无中生有》打破了内聚焦叙事与零聚焦叙事的差异,以记忆作水位,以感知作刻度,认知生活,了解自我,钜细靡遗地书写,从“一无所有”到“所有一切”。“她的良心不允许她怀念年轻的时候,那虚涨的云烟的内核是结结实实的逃避,说谎。但是作为事实,思想和情感上的云游划定了她的疆域。我现在是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以后只做比自己小的事,像一种告老还乡——这叙述太迷人了,三娜知道它不可靠,还是经常这样暗示自己,而且真的带来了愉快的心情。这叙述本身就是坍塌的一部分。尽头是枯竭和死亡。但是要做事情就非如此不可。三娜决心要写云烟之书,复活那些精神上的具体,放纵过度醒觉的意识和永不止息的怀疑,让语言不断重复、循环,像海浪推沙,撞击边界。局限即自我。这是可能的。冲积平原是可能的,建筑自我是可能的。写这样一本书是可能的。只是以这本书作为人生方案的支撑,令这一切沦为毫无意义的循环论证。但是非如此不可,不然年轻的时候就真的只是在说谎。欠了债多么好!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拥有‘非如此不可’的幸福”。
“此处有删节”或“此处有较长删节”,好奇书中带括号的几处说明。
刘天昭下笔准,叫人叹服。
她写“没有自我爱是不可能的——”;
她写“爸从来看不起校长,但是也许羡慕这特权。三娜坐在沙发扶手上,被这些具体压住,知道这是爸的新生活,雄心一丝不苟。爸快六十岁了。她从不相信这个学校会成功,只是不肯面对,因为那悲观的核心是爸妈已经老了,渐渐失去勇气”;
她写“‘我’这个字是多么强韧,把不相干的勾联在一起,偶然地拧聚在一起,浩渺时空里一根钢丝,扯住消逝。‘我’这个字又是多么抽象、多么空洞,但凡具体的都在流变、都在消逝”;
她写“这一段曲折心事,因为说不出口,憋屈了很久,记忆里的孤独委屈清清楚楚,像荒原上一棵树。我好像没有单纯过,童年是单纯的自私,骁勇”;
她写“忽然明白,他们对自己、对真实的人生缺少敬意,才会向往、甚至也真的享受、那矫假空虚的盛大。然而这厌弃和向往本身都是真实的”;
她写“独善其身这件事,似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说,世界只有一个,不可能逃开。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找到什么能够自洽的新生活吧,或者发现所谓的新生活实际上是空洞的,这个时候所谓的故乡就是一种诱惑吧”;
她写“她不正视那迷茫,因为那非常像一种沦陷,从画面上都觉得类似于堕落。而且如果没有赢,就总像是失败者的借口和安慰”;
她写“我其实始终偷偷知道,我更早就热衷于为他人辩护,完全是出于软弱”;
她写“微小的感官的乐趣,拈出来说出来就有点像是炫耀,其实是花边一样勾勒出主要的庞大的空虚,但是这样一说也像是一种技巧,令人感到不真诚”;
她写“所谓自然而然,就是不可观察。像树木简单地表达种子的密码和途经的偶然,它就是命运本身,不需要被理解。人啊,为什么总是心意难平。为什么要为自己为别人建造一套简陋的因果,并且当成真的”;
她写“所以正直就特别重要,正直才能对自己的处境有一个接近客观的判断,然后决策的成功率才比较高”;
……
比比皆是。
见刘天昭提到“学长”一词较之于“师兄”已没了伦理和情感,心底“嗯!”了一声,这是自台剧、韩剧里挪来“学姐”“学长”“学妹”“学弟”之谓,只以为时髦、浪漫甚至暧昧的人们不识的意味。我自己曾因偶然听到的闲言碎语,便将习作里的“师兄”改为“学长”,以求免于给他人带去麻烦的可能。
连续一周熬夜读这部淋漓的“云烟之书”。《无中生有》里,有复杂斑驳的人性质地、泥沙俱下的社会生活以及忽而沧桑的时代变迁,有主人公在直面外部世界时内心涌现不停的种种情感、欲念以及思想,一帧一帧,让人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了自己并非踽踽。同时,羞惭因能力和勇气的匮乏,自己一向没能深入省察,更遑论诉诸文字加以表达,而“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致敬小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