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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岸的钢笔字。《大地上的事情》,苇岸 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年版。)
自然、土地,连接起了苇岸与世界,成为他创作的素材、灵感的源泉、不渝的信仰。毫无保留地,他赞美《瓦尔登湖》。梭罗的远离尘嚣,并非独善其身,而是开荒、种树、干木活儿、建房子,甚至,亲力亲为一管铅笔,以此抗拒沦为一颗而已的“社会螺丝钉”。梭罗的中国“迷弟”——通过高考,实现了自农家子弟而知识分子这一文化身份转化的苇岸,再三表达着这样的意愿:每周至少能有一天从事稼穑,以此保持同劳作、同土地的基本关系!
农事以外的其他一切活计,被比拟作“耕耘”的,我只能想到写作。陈丹燕好像在哪本书里提过,每回她动笔写小说,便换上一身运动服。这样的“工装”,宽松自在,结实耐磨,同写作这桩耗心耗力耗时又孤绝的事情,很相宜。日本作家向田邦子,从前我不认识,最近妹妹推荐来读,台湾作家柯裕棻在书序里说:“不论再怎样才气纵横,写作的人总是必须坐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别无他法。能够坚定坐在桌前的人,才能够写出东西。虽然,向田邦子有时候甚至是站在录像棚外写,有时候是躲在小酒吧里写,总之,就是不断写着”,这,分明就是农人之于春耕夏耨。
用心写字的苇岸,早已在稿纸上完成了自己的犁耙、播种、锄草、施肥、收割……
思量过,我放弃了用“类似行为艺术的成果”概括《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行为艺术”可能包含着的故弄玄虚、煞有介事,与苇岸的素朴无法相容。选择一个固定地点,耐心、深情地观察、记录昼夜长短、日影高矮、土壤中的水汽以及庄稼长势等等随二十四节气发生的变化,这样的行为,目的纯粹,是作者将自己的人生,放置到了四时更替里,任其简静又深邃地变迁。
苇岸病故时39岁,在止笔于“霜降”的篇章里,他所记录的,不独眼前景物,也联想,也评议,但,一律毫无铅华的文字,不动声色地智慧着,“散文”这体裁更像一件衣衫,之下,是诗的骨骼和哲学的魂魄。
“古希腊罗马时期,人们曾用‘好农民’或‘好庄稼人’来称赞一个好人(‘受到这样称赞的,就被认为受到了最大的称赞’)古罗马作家加图在他的《农业志》中这样赞美农民:‘利益来得最清廉、最稳妥、最不为人所疾视,从事这种职业的人,绝不心怀恶念。’如果加图的说法成立或得到我们认同,那么看来人类社会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化,不光污毁了自然,显然也无益于人性。”因为《春分》这个结尾,《农业志》被我列进了“待读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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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1日,也是“世界森林日”“世界睡眠日”。
睡眠,理应占据人生的2/3,不过,许多人的这时长如同今天全世界森林的面积,总在减少,减少,因为无谓的熬夜与无奈的失眠。
长夜漫漫里泅游于无尽清醒的人,会期盼安徒生故事里那位梦神,在眷顾小孩之余也光临一下自己枕畔吧?他悄然而至,往人眼睛里喷咪渣点儿牛奶,免你看清他的模样,随后,他在你床头撑开一把伞,一把匹配于你日常表现的伞,于是,一夜美梦或一夜无梦。
从前听说梦只黑白灰三色,直到念了大学有一回——
那位同学和我并肩站在几乎及膝的积雪里,身旁,是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上头印着“知春路”三个字。突然,有动静把我们目光引向头顶,那里,墨色的苍穹骤然展开宏大、璀璨的图案——一朵朵怒放在高空的吐丝菊。半晌,火光渐弱,它们各自的瓣缓缓收拢。桃红,橘黄,碧绿,茄紫,钴蓝,银白,我默默数着焰火显现的每一种颜色。
如幽暗大厅最前端银幕上的画面一转,人已匍匐在一片杂草丛中,侧脸,只见同样一身戎装的我的同学正在不远的地方,对视的一瞬,冲我轻轻莞尔。这一次没了标牌,但我明白地知道这片草丛属于滇南边境,待命的我们,被前方闪耀的、橘灰两色交织的炮火燎疼了脖颈。
后来,得知他父母当年同窗北京的那所大学就在知春路一带。是谁讲梦不带颜色?
“唇齿相依的爱人,肝胆相照的兄弟”,这个五彩的梦,告诉人有一种理想的亲密关系,应当如此。
【注】
这哈子:云南方言词语,意即“现在”。
咪渣:云南方言词语,意即“微少”“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