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消肯学习,不只会吃吃喝喝就可以!”食堂里嘈杂,听到电话那头大意如此,当有前辈邀我参加一次文字考古活动,我连连表示“我完全是门外汉”后。于是寻了论文资料浏览,又取出两册“识字”书。每晚睡前读一篇、三两则,不知不觉就翻完了。
写小说的高晓松跟写歌的高晓松水平走趱很大,朋友送过一部《画在墙上的脸》,颇烂。只记得里头抖聪明讲过个段子,认为“射”“矮”二字搞反了,因前者是“寸身”而后者为“委矢”。真无知呀!认识汉字,必须回到繁体,回到“象形”“指事”“会意”和“形声”,回到甲骨文、金文、篆字。一个汉字宛如一个“虫洞”,溯洄过,才能明白每个集形、音、义于一身的符号,承载着多少历史的更迭、情趣的精微。就此,唐诺与张大春,持各自的学养、风格,分头写了《文字的故事》和《认得几个字》。
同样精彩。
《文字的故事》旁征博引、天马行空,前半部分主要解析了汉字创制的独特与其间蕴含的初民的智慧,后半部分,似专题展开的汉字的情怀与意趣:“心智世界游手好闲者”系列、“生理”系列、“可怕”系列、“奇怪”系列、“简化”系列、“死去”系列、“卷土重来”系列。
唐诺的貌似“标题党”,在《八百万零一种死法》开篇即领教过——“《父之罪》上床·作为一种志业”,《文字的故事》里,则有“最本雅明的字”“低贱的字和一页完整的性爱生产图示”,内容继续着哲理与感性的化合,继续着对文字自产生而发展直至未来的登高望远式观照,读罢,倒也不觉标题是噱头。
(所谓“一页完整的性爱生产图示”,始于“孕”字。)
《认得几个字》,能被视为张大春父子女三人的“合著”么?为父的张大春一腔人文关怀,信手般掏出自家渊博深厚的文字学及历史知识,小男娃娃张容和小女娃娃张宜则凭借各自的天真无邪、童言无忌,一同为89个几乎都是你我再熟悉不过的汉字,进行了既准确、生动又不乏意外得豁人心、脑的注疏。
书中《不言》一则里的以下,牵住人视线好一阵:
“‘你为什么每天要写诗呢?’
‘我想是上瘾了。’
‘像喝酒吗?’
‘是的,也许还更严重一点。’
‘你不是已经戒烟了吗?’
‘写诗没有戒不戒的问题。’
‘为什么写诗不可以戒掉?’
‘写诗让人勇敢。’
‘为什么?’
我的工作离不开文字,但是每写一题让自己觉得有点儿意思的文字都要费尽力气,和字面的意思搏斗良久,往往精疲力竭而不能成篇。之所以不能成篇,往往是因为写出来的文字总有个假设的阅读者在那儿,像个必须与之对饮的伴侣。有这伴侣作陪,已经难能可贵了,写作者却还忍不住于自醉之际跟对方说:‘卿可去!’特别是在诗里,此事尤为孤独,尤为冷漠。
离开字面这件事所需要的勇气,我要怎样才能教会他呢?我想了很久,居然没有回答。”
(张大春说“幸福”)
“查查字典!”是张大春父亲几乎每天都会说的话。家父频度没有那么高,却也喜欢说这一句,重复过好些遍孙道临随身携带《新华字典》的故事给我听。他自己在此方面身体力行,遇到生字生词,必查一查其音其义。爹的视力不佳,持放大镜读书看报,很慢,查工具书,更慢。我自己不信任“百度百科”之类,在线只用“汉典”(https://www.zdic.net/)。
(家父的生字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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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介乎隶、楷间的特殊字体,唯云南才有。最初,我从字帖里,从会泽楼前新出现的八字碑刻上知道它,并不以为有多好,直到在曲靖一中校园内读见爨宝子碑碑文实物,方知爨体兼具朴拙、凌厉、端庄之美,名不虚传。
(有1/4别字的“汇泽百家 致公天下”,以爨体刻就。在1990年代末的校园文化CI设计中,这8个字经征集、挑选,被确定为这所大学的“精神”)
先后去欣赏过两回。
第一次,临时起意尾宀同学前往。
“咯远?”
“飙快点儿么,《加州旅馆》循环的起轰个十二遍差不多就到了。”
好看得超出我预期,它们并不大,人的眼睛和鼻尖差不多需要贴到玻璃罩上才便于端详。瞬间反应过来,缘何翠湖北路2号正门石阶上那8个字视觉效果平平——它们太占面积,被写的人或仿拟的电脑处理得太呆板。
第二次,陪妈妈去看望舅舅时顺路前往。
依然动人。
舅舅家竟还张贴着我小时候替他抄的一幅《莫生气》,其时还在念初中,不慎将“像”写成了“象”。爨体的字形接近汉隶,有些宽扁,不知其中缘由为何。自己偏爱隶书,除掉人笨不灵活,行书抖得勉强,也因为心仪这体字意态敦厚安闲古朴。
希望搭乘地铁1号线的乘客,会有人好奇沿途站点书写站名的,是哪一体。
——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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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不可言”或“难以名状”,暴露了我的乏力。缘情或言志,无不能借助文字完成、实现。
“文字如同明矾,它让有声的语言以及无声的思索和想象可能沉淀下来,有了文字,人类的思维和表述便挣脱开时间的专制统治,可以不再瞬间飘失在空气之中,从而开始堆积,让思维和表述有了厚度。它扩大了语言联系的延展力,包括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距离,人的灵感、发现和发明,以及更重要的,人的困惑,可以更不孤独,有着更稳固更持续更绵密对话的可能;还有,它让人抽象地长时间思维,从此有了中途的歇脚反思之处。”唐诺说得深刻,读者如我深以为然。
好像是朱天文举的一个例子,“深情在睫,孤意在眉”。没有任何一帧图像、一段影像框得住这8个字,相反,它们似冒号,开启你我的无穷遐想。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怎么办?我排比不出张岱这样的“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
“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也许,那是坚贞的狂热,是属于圣徒的品质。可她生活在俗世,这就埋藏了不幸。只不过,它隐藏得很深,不易觉察。……她从不邀请这朋友到家里来,她不习惯当着家人的面表现她们的亲爱,那让她不自然,而任何不自然任何轻率的举止都会伤害到这爱的严肃和——贞洁。对了,是贞洁,这就是那孩子的奇怪之处,她贞洁和重如千钧地爱着,却不懂,那是人承受不起的爱。”蒋韵是如何洞悉这宁静的无告的?
“这一生中,我还从没看过那么多流云。傍晚时分,倚在山坡上面对晚天,啃一块难以下咽的干粮,直觉得满目空明,心旷神怡。云朵倏来忽往,幻化无穷,忽而旌旗招展,号角嘹亮,慢吞吞迈过群山。忽而又婷婷袅袅,在天边逗留片刻便化为乌有,只留几抹微红,如失去的好梦,像女人性器,自有种诱人亵赏、逗人伤心的美。傍晚时分,溶溶落日驱散了薄阴,云翳变得透明,只有饱含冰晶的青色云首垂下来,舔舐着五极八荒。猛然间光辉迸射,好似一声呐喊,万物齐齐焕发,史前人类或可称为天堂的那个地方宛如洒金画屏一般,令人瞠目结舌。天际处,鱼骨状的乌云被看不见的大风拉扯着,变换着形状,陡然间战意浓重,满眼斧钺之影,满耳裂帛之声,又似金农提笔,急急地刷上了数行磅礴的漆书。当其时也,我心神飞飏,仿佛一根草茎,一粒灰尘,随流飘荡,任意西东。直到夜色浓重,全然的寂静如羽毛般降落在坡地上。”李海鹏以字让读者身临其境、历历在目在耳在心。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看起来朝夕相处,但是从来未曾谋面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自我。”似曾相识,吴伯凡自卡夫卡、山本耀司的字里“化”来。
……
可以无尽地列下去。当我使用“妙不可言”或“难以名状”,承认的,是自己语言文字表达的捉襟见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