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舅舅家,年已不惑的我们,“遇见”十三四岁时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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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 too!”当我提起自己不嗑瓜子、只喜欢端详朝阳饼花儿时,你说你印象里握一把瓜子开嗑,有灰鼠啃竹那样的簌簌传来,通常,也是飞短流长相继从妇人们嘴中涌出的预告,“就算是偏见,也是磨灭不掉的偏见。”
包括这“偏见”在内的种种,成为你老早便决计离开故乡,到广阔世界看一看的缘由。
这几棵朝阳饼儿,大舅妈随手栽的。她们是菊科里的壮观派,枝杆挺拔本已醒目,花盘和四围花瓣灿灿的金更夺人眼见。凑近打量,花蕊在铭黄中兑了深棕,蕊柱一粒粒闪耀星芒。踮起脚嗅,一股婴孩身上特有的乳香沁进鼻孔。还得再过阵子,等花瓣一一丢尽在风里,花盘中的籽实整齐地饱满起来,变得沉重的朝阳饼儿才低下头。有人将那情形视为“成熟者的谦逊”,我却猜她们是以寻找自家影子的姿态,缅怀花瓣一样易逝的青春。
也偏爱她们作为菊科里的朴素派,带刺的秆茎,粗涩的叶面,保证了“农作物”这个身份优先于“花卉”。
除去少数场合应景剥了来吃,我不嗑瓜子为的是免于制造“咔咔”不绝的烦扰。捧个熟了的花盘在手里,将微缩匕首般的瓜子依次拔出攒成堆供应别人,倒是一桩乐事——并非成排地搓,而是一枚枚拔,渐渐地,那花盘上凹出一个你期待的图案。
初二还是初三?某个百无聊奈的下午,坐在篆塘采石场堆积的水泥管上,跟C同学各持一个朝阳饼儿玩儿。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她手中作业,不由得歇下了自己的指头——绘画的天赋加上少女的心事,让她拔离出了一个阳刻印章效果的符号,那位小学同班男生的名字,16画。别过脸,我望望远处的拱桥和近处的河水,有一点惆怅,因为决定了会和那位男同学保持君子之交,因为想到将来自己恋慕的人,尚身处时间的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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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间,有你不知其名的植物吗?
有一棵。正绽放白瓣紫心小花,形如朝天的铃铛。
“你自己挨她取个名字嘛!”
这提议!
把一串汉字在心头飞快排列组合一番,都不满意,便说不出口征求你意见。命名,何其不易的一件事儿!
你扚下两片叶子,捻了捻,递过来:“闻闻?”
儿时的记忆被引爆。曾经,顽皮的男同学会将自己两只手腕高频相搓,再趁人不备把其中之一塞到女生鼻子下,一股恶劣的阿摩尼亚气息!要等念了高中,才由化学实验认得那是氮气的味道。
你说你暗自叫这植物“冤枉花”——叶片的味道,导致它们被喊“鸡屎藤”,有人嫌不雅,用了同音字代替,书里常见的是“鸡矢藤”。说“冤枉”,因为这植物不但花开得清秀,整株还能入药,治风湿、跌打损伤、消化不良什么的,管用,却背了这么一个“生动”的臭名。
“笑哪样?”你好奇。
我答我不知道因为名字、味道就错过这花儿的人,会不会更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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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妈搛两朵青椒炒成的鸡枞菌帽到我碗里:“吃一对鸡枞眼睛,眼睛更亮,人更漂亮!”
后来,你低声告知大舅妈自外乡嫁来,认不得本地对“鸡枞眼睛”的完整说法。鸡枞眼睛,趁初发现时生吃下,预示着人随后眼疾手快捡得到更多。
你少年时验证过这说法数次,果然。其实是因“眼睛更亮”而责任感使然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并且,鸡枞有记性,只要雨水如常,当新的夏天来临,便如约在老地方按时长出。小孩子仗着记性好,总能再寻到头一年那菌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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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豆娘歇在草尖,纤巧的身体与剔透的翼,静止成一枚悬空的首饰,精致着透明的风。
我忆起见过几幅长焦拍成的相片,两只亲热中的豆娘,长尾交围成一颗匀称的心。你说自己小时候碰到过的,在某个午后似正安睡的池塘边。那场景看得你怔了怔,意识到它和它正进行的,如同平时会被大人厉声管教“莫乱呆脸!”时出现的某些,比如路边一对黄犬的纠缠、家中两只白鹅的拉扯,晚霞骤然热乎乎涌上你面孔。
无言、蹩脚的性教育?
10岁那年,我小学五年级,周一到校跟同班的男生文体委员各穿了一件单色棒针毛衣,惹来同学指指点点。在没有“情侣装”之说的年代,他们低语的是:“他跟她要约的kè翠湖竹林岛谈心啦!”
翠湖竹林岛,其时昆明城区为数不多有植物供掩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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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闽南见到的凌霄,不及大舅舅家这藤硬骨凌霄秀丽。
这一棵,2015年3月来时还不见。舅舅告诉是那之后有人给的,说藤到屋顶上起隔热作用,他在房前种下,并未怎么侍弄,不想三年过去,茎叶就躺了房顶大半,今年,花自初春陆陆续续开到现在。
硬骨凌宵的花,是晨昏时分的霞红,称“彤”更确切。配着翠叶,兴高采烈地。花不大,一支支小喇叭成了簇,瞧着便热闹。晓不得这热闹可是被猫也看在眼里,凑热闹跃到花枝间小睡。
猫是流浪猫,七八只之多。我因为读朱天心《猎人们》,得知给流浪猫做节育手术属于“猫道”,提起来,舅妈打听:“哪里会有猫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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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高处筛下,树的影子和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清郁的气息提醒我们那些日复一日的更新的存在,它们,超然于人的疲惫、隐痛和衰老。我们因即兴的话题交换各自的阅历,抛却思虑和修辞,仿佛我与另一个我,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