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变了主意。功果桥、澜沧江峡谷和旧州古镇是2013年秋天突发奇想要亲眼看看的地方,现在距离它们不远,我却准备改往白石镇,“物换星移几度秋”是规律,旧梦里的文学地理,宜卧游。
先到怒江兰坪,因为澜沧江这条“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这串句子所属的《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褒贬纷纭,我不觉得诗人在投机,相反,这诗写得精湛,它没有搁置判断,精神上更近古人,完成了一种自信的“交代”。看似刻板罗列的那些长度公里数及支流名称,以“山海经”式的形,成就了“一意向南”这股神,澜沧江,活了!
至于“木瓜邑河”“木瓜河”“老王河”“罗松场河”“拉古甸河”“兔娥河”“瓦窑河”“花坪河”与“核桃坪河”种种,无论是后来的汉语命名,还是用汉字记音的早先“土著”名字,每一个,都能拿来上一堂可小可大的“山水课”。
若我是雷平阳,必删掉最后一句“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里那个“了”,它所表达的完成时态,有“流入”就够了。
从前书里读见“崇山”,以为是云龙那边的人对“无名高山”的笼统喊法,后来方知就是山的专门名字。抵兰坪已黄昏,县城街上走,一抬头,前方一座鞍形的熠熠!轮廓与圆润无关,是一种刀削斧劈出的生蛮的锐,山巅,亿万年历史的皱褶里嵌着雪,俨然一顶简洁的冠冕。橘色的光芒包裹了整个它,三朵耀眼、饱满的云彩驻留上空,瞬间,似有神谕传递。我屏住呼吸,再听不清周围动静。
只草草浏览过简介的我,辨不出它属于碧罗雪山还是崇山还是怒山。
(清早的兰坪菜街子)
次日早起,往“兰坪胜景”金鸡寺。我所向往的“胜景”,同辉煌、雄奇无关,曾因一副“几树烟霞几树月;一声风雨一声霜”的楹联,对鸡足山有些憧憬,后见图像上那里殿辉顶灿,自己又非善男信女,便取消了去看看的计划。
金鸡寺规模不大,“藏”于山间。它的建筑历史并不悠久,也说不上“精美”,韵味,在于庙宇分散几处山头,错落而秩序,凭借林木山石松散地“连缀”成整体,朴素、含蓄地立在岁月里。
观音阁上方、弥勒殿山门下,朝南,是岩间隧道,道口壁上,刻了“灵不如顽”四个大字。“顽”者,愚钝也,这四字短语,仿佛已等我许久。
金鸡寺迄今没有公路抵达,每个人都只能顺石台陔拾级,一步一步向上,伴着山间清郁。在我理解里,对于香客,这是一种最基本的考验——不经历一路攀爬仰望,你当真会珍惜目的地那佛光的濯洗?而所有的神祇,凭什么轻易聆听你的祈愿?
打量殿内一尊尊佛像,眉眼朴拙,又带几分温柔,是民间匠人塑像时把人性兑进灵性的成果。
后来在云龙境内的路边见到的山神像,简化成了浮雕。他们跟寺院里供奉的那些,功能似不完全一致,更像供人喃喃倾吐家长里短那些烦忧的“树洞”。
(把“披”写作“被”的老乡,是文化得很的老乡!“山神被护”几个字,让人记起从前在诺邓村几乎逐一抄写人家门上贴着的对联的经历。)
兰坪夜间的低温,被连续两个晚上围观欢快的广场舞给减弱了些。此地广场舞的主力,是年轻人。背景音乐多是流行歌旋律,舞姿却一律普米族传统的锅庄,人们手拉着手,动作不算复杂。有小伙子跳得激越,竟脱了外套,着T恤上阵。
身体语言,一向可以突破词语的隔阂实现交流,从眼前保留着原初活力的男男女女们的动作、表情、眼神里,不难读出“纯粹”“浓烈”一类字眼。集体舞,是少数民族地区留存至今的重要的青年男女社交方式——印象里,自己初入大学时,宿舍区东二院食堂的二楼也兴举办周末舞会,不几年,再不见——寒夜里,想到许多隆重的调情,“现代人”用手机发送几个夸饰表情即可实现,哪里需要心神的交付,未免惆怅。
街边售卖傣味撒撇的大姐,辨出我的昆明口音,友善地特意提供了柠檬撒和苦撒调料各一份。餐馆里、小吃摊上的苦撒,调料已经改良,味道温和,但自己一向排斥生食,只能象征性地尝一尝以致谢。
(兰坪的这片冬樱花,打破了从前我对先花后叶的她们,一旦有绿叶急吼吼冒出便显得乌皂皂的印象。翠绿与粉红,别说,还真一派传递盎然春意的信使的模样!)
第一次认得有白石镇这地方,是从小Y那里,其时,我们正为一段影像配什么音乐合适斟酌不已。她掏出手机问“这段咯行?”,播出来,是她在老家无意间听到、录下的一段即兴山歌,我当即决定采用,无非降噪处理需要花点儿工夫。
自彼记住了小Y老家——大理州云龙县白石镇。“白石镇”听来耳熟,印象仓库里搜索半天,原来《青绿》那书里有一条白石街。
小Y说当地有几座各式各样的桥,如果我去云龙玩儿,她就陪我一座一座看过来。所谓各式各样的桥,属于“沘江古桥梁群”,我没有“一座一座看过来”的心肠,直接自己去了彩凤桥,因它在网络上可见的图片里赫然古朴着。素来不喜欢夺目之物,它们缺乏时间赋予的分量,而那些经过光阴沉淀的东西,跑过去的风也感受得到它们所具备的摩擦力。
廊桥,过去在巍山见过一座。眼前这彩凤桥,斑驳老旧,跟许多式微的传统无异。廊桥,为赶路的人遮风避雨,再加上一旁两棵据说也是三百来岁的柏树,让人禁不住要背“茶待多情客,饭留有义人”的句子。
(廊桥,或称“风雨桥”的彩凤桥内的涂鸦……)
桥下,还是沘江在默默流淌。它是澜沧江上游一条主要的支流,许多年里,我搞混了“沘”“泚”两个字。带着些自以为是的混淆,缘于“泚”有“水流清澈”之意。
(老顺荡村的这座玄天阁,还留得有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手写标语)
彩凤桥属顺荡村,村中大多数人家已迁至沘江畔,现在桥后山坡上的,是几乎废弃了的老顺荡村。过桥,爬坡,村里转悠一场,村落格局和建筑风格似诺邓的袖珍版。村中有石头路面正在铺设,还有一座崭新的公厕,种种,应当是为旅游开发计的动作,这让人庆幸自己没有来得更迟。
某户废弃了的人家的门侧壁上,画本身颇粗疏,且画面已被时间剥蚀掉了差不多1/2,但画上端题着的字却让看到的人骤然似被钉住——刘长卿那首《弹琴》哪!
“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
顿时,诗文的涵义、诗文所题写之地的变迁的涵义,以及这诗文现今与我这样一名意外来访者相对视所生出的某种意味……交织在一起。我笑起来,百感交集地。
离开云龙前,嗅到了晨曦中白梅的气息。对于一个在外的人,这棵梅树无疑和王维那首“应知故乡事”系在一起,用洁净的芬芳,向我行送别礼。嗯,该回家买鱼、抖春联了!
(抖草书,自评70分。)
县城有医用护理口罩卖,迟疑过半秒,只买下两包、10个,我希望周围这些来来往往的当地人,很快,也会有序地前来购买、佩戴。旅途中,短信小C,并烦劳他转发其他人。小C的家,在襄阳。
短信发送前,拟好,又略作修订:
“各位:
疫情面前,勿恐慌,也勿大意!
一、多关注家人、亲友和自己的防范,对相关信息多加以甄别(包括‘年轻人和儿童对病毒不易感’等等),坚决抵制某些无聊、玩笑、未经核实过的图、文,不让疫情信息的严肃、严峻被稀释!
二、近日常见的各类提醒中,首先做到出门尽量戴口罩(普通口罩,戴了也胜过不戴)、勤洗手(可随身携带酒精型免水洗手液)!
三、多人吃饭要么分餐,要么公筷!所有场合控烟!
四、媒体鼓吹的一切娱乐项目,‘打卡’前请三思!酌情调整原本的春节假期安排,尽可能减少出行,以降低疾病传播的可能性!
五、有义务向周围的人进行上述常识的宣传,力求达成共识:珍惜自己也珍惜他人!
另,
戴口罩前请读说明,务必把金属条鼻夹根据自己的鼻梁调整至保证口罩贴合面部,才有效!
‘飞沫传播’不是说一定要被他人吐沫溅到,而是理论上比如飞机上有人打了个喷嚏,全机舱乘客即遭传播,所以,有必要戴口罩!”
鉴于假日里觥筹交错难免,特意叮嘱了分餐或公筷。
鉴于这是一场肺炎瘟疫,特意叮嘱了控烟。
我还是软弱,担心被逆反,做不到斩钉截铁要求“切勿聚餐、串门子!”。
张老师留意到口罩的牌子。是的,惟愿这次或许旷日持久的艰险结束,我们大家都能成为win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