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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四“首”诗

已有 490 次阅读2020-2-2 23:55 |个人分类:无知才读书| 文艺抗疫, 诗歌, 诗人, 修辞立其诚,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2020年二月第一天的圆西路)

“赞歌不及草虫鸣”。捡人稀少处行,沉默或低语的是街市,草虫们不识其中缘由,一如既往为新的季节旋动自己嗓子的发条,急缓、高低、长短交织,是不时发出清亮动静的多声部八音盒。而“诗家”,若Ta们的幸运在于得以齐唱滥俗的语词、叠加的排比、轻浮的悲伤、空洞的抒情,更是不幸。


往年惹人围住欣赏的玉兰树,这个初春只乐得清静,还是也不免寂寥?清人蒋蘅追忆的“玉兰花下写兰亭”,被我这样的粗糙犯嫌弃太雅:玉兰自己裹着绒毛外壳的茁茁骨朵,已然一支支朝向天空的毫锥,人何不甘心袖手端详,想象她们自己会发挥而非临摹什么。

山间的清郁永远有益心肺,在没有“飞沫”明溅暗灒之虞的地方,脱下口罩。心却无法纯粹畅爽,在经营好自家小日子这一简单愿景的隔壁,是每个人都不可能假装置若罔闻便躲得开去凝望的深渊。深渊面前,一切肤浅的自洽、刻奇的理性,统统不堪一击。当我专心制作一份旨在博取好评的早点时,依然记得无穷的远方与近火、无数的人们与怪兽,围裙、锅碗与“此身,此时,此地”,并不冲突。

积攒已久、骤然而至的灾祸、困厄面前,尤其。


“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歌”,阿多诺提出的,是一个严肃的伦理问题:写字的人在危机时刻,如何进行回应?

“一首好诗能从它沿着人们的脊椎造成的战栗去判定。”A.E.豪斯曼的标准。

近日读见的四首好诗——

第一首,王梆《切尔诺贝利》。

“人们观望火焰   在恐惧中  
赞叹它的美
你却不屑和焰火攀比  火算什么
你一个吹灭蜡烛的指示  就分开了
正在亲吻的恋人   
一条河和河的对岸
花香  鸟语  狗吠声
整个城池的记忆  
都不能打动你   
平凡的事物不能永生
在万岁塔前 
你为自己注入一吨吨水泥   
和金珀  
从今夜起
你将不再眨眼  不再是身体发肤   
也不再慈乌反哺  
当你终于变成一堵墙  
一个实体
一种永生
人们便称你为  
切尔诺贝利
每天  都有人争先
跳入你那黑海般的黑色涂层
与你的稠实溶为一体
做你的台阶  门廊  不断
变异的内脏
或守卫你的石狮子
也有人  比如我
对永生无感  只想平凡地
像一个正常人  或一头大象那样   
面对死亡
流泪   
在泪水中分辨出天空的明暗
握紧另一个人的手  或勾住
那些疲惫的象鼻
空气是一匹黑马  
跑在呼吸的前方”


第二首,邹波《武汉,我以为故乡处处是花园》。


古城,同一地点,雨点反复死去
码头也将消失,你阴沉地说我虚无,这好生的晴朗

未雨绸缪的雨伞下,顶着一个圆月亮
但我比你更平静
我以为,故乡处处是花园

老叶子盖满三个梦中离岛,平头工蜂仍是主角儿
也不是每次暴雨,都如断发巨人连江而来,涉足庭园

十年我历经城市,它们背阳而明亮的窗子前
老坐着我一半阴影,文明复杂的图纸,一半故乡的机敏
十年后,我这端坐的漂泊者,有了地方官的沉默

也见过小偷和妓女,这样一半一半回故乡
像在月下的花园里,天真地问路
捡起地上花环,戴在自己头上
我也曾抚慰她们
有车痕的嫩叶子,就说起蜡烛的迟钝,灰烬无形,没有肉体是忠实的
或因为恐惧,只把现实当从前说起

直到今年中秋节——
肮脏完整的月亮,使人不再有心散步
像一个道具转至台前,像终于走在月亮里面,像得到了月亮
月亮却和我的心一样
不再有任何启示,早知如此
将死盯着路边的爱情和友谊
盯着施与受,盯着每一伤口,这里
渐渐只汇成个苍白皎洁的上坡,流畅、缓慢,又无可留恋
有汽车无可驳斥地通过,到处是逆光、树木刺眼的灵魂
以及灵魂的枝桠

没有一声雷,彻底下起封城的雨来
油一样的纹理,蔓延至长江沿岸
像巨额援助,对无限、无能的情感
把今晚的圆满,补足为一种辽阔的残缺
我的伞也微弱共振起来,手像杂耍者,托举着一切颤抖

水珠像无数个月亮滚动着,我托举着
渴望托举的故乡,它已经变老,变轻,变多
处处幽暗深沉的角落,每个向外的刀锋
都有一条向内的伤痕的小巷,有时
他们把整个码头、整个下雨的港口
塞入一个小巷

农夫模样的老警察,穿着雨衣,继续按住车头,在虚线里饮水
在我脚下,一层青苔渐渐浮现
跟着一个庸人的咏荷诗

有时我突然回故乡,脚下就是这片湿滑,耳边常有一只蚊子
蜜蜂般地叮咛着,举目就是这团迷雾……


……我们武汉人
生来就是分裂的
从小被父母、轮渡和江岸推搡着
过去,又过来,有病去治病,有婚去结婚

有时在黄昏渡江,对岸
已是午夜的炊烟,已是不正常的年纪、风俗
守卫着一种生活

夜开始有了一半生气,另一半
仍是湖北人天生的耳背(也许过于频繁地被尖利召唤,被决斗邀请)
街头的墙壁映着吃烧烤的巨大人影
像冬屋里取暖的人,周围是
夏天的烟雾久久不散

通过倒班、摩托、和少女的不良作息
通过离异的母亲混入乘凉队伍之中的绝望
我就是那样看见对岸在歌唱——
这些小城市的千金、大城市的女仆
晨勃却熬夜的顶职男孩,就是后来
停滞的年轻的父亲
路灯下晒着金疮的老人,治疗着年轻时汉口的梅毒
至少他们整体是柔和的,因为这迷雾

这中间,这群体的图案里,还缺一对
漂亮夫妻——小市民掌故里
世界由喧嚣的人海,三教九流,过度至某一年
江边一对寂寞如烈火的情人,或者更粗鲁地
浮起大片洁白的尸体,那陈年的横渡后,我父亲
像捞月亮一样捞着它们,许多朋友就在其中
如今每次走过那个豁口——两三级水泥台阶尽头
无法驾驭的江水和引桥——
我父亲,都会懵懂地说起他有多幸运

可我只看见他们那就是在歌唱,在岸上,在水底
为所有歌唱感动,生活着,生活着,怎能不继续向前滑行,怎能不懵懂、不幸运
惠特曼说每种事物都是一种歌谣,思想是云朵,故乡在下方
我甚至看至水底有大坝在决堤

恰恰正被歌谣冲淡着——
是的,当我学会了一些人性和审美,又以诗歌摆脱了我自己
我就要回故乡,我所要模仿着去歌唱的
早晨是正常的歌唱,我所要模仿着去歌唱的
晚上是不良的歌唱
我所要模仿着去歌唱的
早晨使人流畅
晚上……则使人深刻不已,这乃是江边不变的日子

刻舟求剑的梧桐树下,褪色的捕鱼的岩画
倾斜的电线杆像桥墩望不到顶
影影绰绰有军舰移动
隔着江水与老街,对岸就像
比寻常日子更间接的
时间缓慢地分裂着,剔除着——
像残酷常青的舞台,拥挤在本该是一条平行的运河的槽里

我并没有见到衰老,尽管死亡到处发生,现实却总是年轻
在我歌唱之余,不要埋怨生命,不要埋怨这有限的河流
永远只容得下两代人玩耍,走在人群里,拥挤变成推搡

我认识的少年
如今已是一个黑皮胖子,重重地抛起自己,水面的猛子始终年轻、悄无声息
我们城里金牌的跳水女队,曾住在我隔壁,使我看惯了这抛物线的来龙去脉
也有完全无根的,自大桥坠落的
生命最后一段,甚至更高、更高……在哨兵视野之上
越往上,越只剩了雄浑
但我走过那圈波纹,用我父亲的口吻一样说起:
你看,这就是‘沉沦’……

与其成为一个人人熟知的弃儿,在家门口流浪
不如去他乡迂回,我记得,父亲对我说:到了那边,要等一切
真实可见,才去相信
但我仍期望从这一切黑暗、婉曲和虚无长出正直
和强有力的生命
每一粒种子,至少能凭空活下去
只有时间……闹腾了很久
只有在淡季,秋天或冬天,或者寒冷的初春以及
中秋节以后,这些最后的人口
在岸边,厘清着自己,伸展着,就如夏天,他们赤裸着
他们的善良和乡愿,也只把现实当从前说起

整座古城仍在等着旺季
等燃烧,在潮湿中直接燃起一把旺火
梦中压倒一切的人潮,像潮湿的浓烟的柴火
一些草料试图盖满江面——这洪水时的妄想曲
江边的街独自活着,死气沉沉中
簇新的夜市灯火,洪水退却,月亮圆了
末班巴士拖出一个淡淡的日子
我睁着眼睛说着瞎话,其实死盯那虚无
就能把刚刚没入巷子的人
一个一个完整找回来,我们武汉人
当街说出心事”

微信公号“读首诗再睡觉”上个月最后一天的推送,是这作品的1/2,武汉方言的轻念,领读者一道浸入痛切的江河。


第三首,辛波斯卡《对统计学的贡献》,由陈黎、张芬龄合译。

“一百人当中 

凡事皆聪明过人者 
——五十二人;

步步踌躇者 
——几乎其余所有的人;

如果不会费时过久, 
乐于伸出援手者 
——高达四十九人;

始终很佳, 
别无例外者 
——四,或许五人;

能够不带妒意欣赏他人者 
——十八人;

对短暂青春 
存有幻觉者 
——六十人,容有些许误差;

不容小觑者 
——四十四人;

生活在对某人或某事的 
持久恐惧中者 
——七十七人:

能快乐者 
——二十来人;

个体无害, 
群体中作恶者 
——至少一半的人;

为情势所迫时 
行径残酷者 
——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即便只是约略的数目;

事后学乖者 
比事前明智者 
——多不上几个人;

只重物质生活者 
——四十人 
(但愿我看法有误);

弯腰驼背喊痛, 
黑暗中无手电筒者 
——八十三人 
或迟或早;

公正不阿者 
——三十五人,为数众多;

公正不阿 
又通达情理者 
——三人;

值得同情者 
——九十九人;

终须一死者 
——百分之一百的人。
此一数目迄今未曾改变。”


第四“首”,契医生小说《醋栗》片段,汝龙翻译。

“你们来看一看这种生活吧:强者骄横而懒惰,弱者愚昧,像牲畜一般生活着,周围是难以忍受的贫困、憋闷、退化、酗酒、伪善、撒谎……然而,所有的房屋里和街道上却安安静静,心平气和。住在城里的五万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大叫一声,高声说出他的愤慨。我们看见一些人到市场去买食品,白天吃喝,晚上睡觉,他们说废话,结婚,衰老,安详地把死人送到墓园里去;可是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隐在暗处什么地方进行着的生活里的惨事,我们却没看见,也没听到。一切都安静太平,提抗议的只是不出声的统计数字:若干人发了疯,若干桶白酒被喝光,若干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世道分明是必要的;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逍遥自在,仅仅是因为不幸的人沉默地背负着他们的重担,而缺了这样的沉默,一些人想要幸福就办不到。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每一个满足而幸福的人的房门边都应当站上一个人,手里拿着小锤子,经常敲着门提醒他:天下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样幸福,生活却迟早会对他伸出魔爪,灾难会降临,例如疾病、贫穷、损失等。到那时候谁也不会看见他,不会听见他,就像现在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别人一样。然而拿着小锤子的人却没有,幸福的人生活得无忧无虑,生活中细小的烦恼激动着他,就像风吹杨树一样,于是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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