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见到日本援华时疫物资包装箱上“附言”,忆起世纪初和渊递过来的那张二指宽纸条。上面一个网址。拨号年代,我浏览那论坛的速度却舍不得快,彼处俊采星驰。有人抄袭被识破,即有评论“XXX是你笔名吧?”。几次下来,论坛里尽是大量原创和少部分注明出处的转载文章了。
过将近二十年,仍有人同我一样,对当年一些帖子念念不忘,比如二黑兄那篇《牯岭街教育诗》(https://chuansongme.com/n/2840235)。“二黑兄”是“翻译”的结果,人家注册的是“2black”。第一人称的穿越与沉浸,洞彻剧情后的演绎与升华,“财富”“威望”与“权力”,那是我第一次得知马克思·韦伯的社会分层标准……评论可以这样写!我听见自己脑中“轰”地一响。
日后再见到浅薄、空洞、浮夸、矫饰、同质、自恋的论坛内容,敬而远之——难以想象那各个ID之后尽管面孔不同,却能齐心保持复读机式表达,魔幻。字符组合们多不时地“网络热词”着,沿用的初衷也简单,免被out啦、好玩儿啦。只是,当触目再不易避开这些意义经不起推敲的字词,当它们如程序般深嵌进人的头脑,不时被条件反射式地脱口而出,思维的拥有者、语言的表达主体——人,在哪里?
(“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在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些词句像糖果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赫拉巴尔写。)
云南方言发尖音、不讲团音,玩儿“港真”其实挺矫情的。
“硬核”,就是“简单粗暴”“野蛮跋扈”的同义词。
“金句”作为“心灵鸡汤”“厚黑定律”的缩略形式而存在。
“干货”的潜台词——“终南捷径”。
“带节奏”,是对不同见解的敌意打压。
“小粉红”的爱和“恨国贼”的恨,区别何在?
当“杠精”二字悬起,还会有人愿意做安徒生童话里指出皇帝赤身露体的孩子吗?
“信心满满”和“爱心爆棚”的视觉形象一样包尸囊拱,“胸有成竹”和“无微不至”则不然。前者,葳蕤着一蓬笔直的禾本科植物之形、之神;后者,落实在无论巨细的安静的行动里。
若你明白“好诗”因谐音故被填充了露骨的性意味,还会用它来“点赞”正儿八经的诗作吗?
“亲爱的”早成了“淘宝体”惯常抬头,宜少用。可取而代之的,自行发明吧!
……
至于不胜枚举的“土味硬核”防疫标语,不说也罢。
(《山河袈裟》一书作者李修文,今天有篇口述《我的心是乱的,现在没法写作》四处流传,结尾处他说:“很多作家在写目前的灾难,但我写不了,就算要写,也希望自己多一些冷静和理智,就像我刚才讲的:灾难文学的唯一伦理,就是反思灾难。在这样一场灾难中,如何保障人的尊严、人之为人的根本,已经成为每一个作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乔治·奥威尔“预言”的那个世界里,削弱语言成为消灭思想的首要任务——当字词被抹除得越多,无法阐述的事物、想法也就越多,当思考成为一种不可能,人的精神世界随之逐步塌陷,以一种被时间洪流所掩盖的方式。
我们正置身的这个世界里,残缺、贫瘠、泛娱乐化的语言,教人懒惰,予人驯化,让人对自己的苍白、无知、鄙陋、颟顸、傲慢、狭隘和混乱浑然不觉,甚至感觉良好。人与人之间,少了共识,丢了体恤。
周玮老师转了两幅相片,疫情时期的江南某环城河上,一对老人荡起卖菜小舟,“复活”了几乎已绝迹的船市。有网友留言:“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王摩诘这两句,我从前不知。现在认得了,静心咀嚼诗人平行蒙太奇出的这片晨辉中的异乡景色,那是公元741年的春天。
有个段子,关于“不学‘诗’,无以言”——不读书,人家老外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时,你只会喊“武汉加油!”。将口号“武汉加油!”同高古的诗词并列评价,不算公平,后者被绝对置于“鄙视链”上端,其实因为文学所含蕴的审美教化功能还作用于每个人同理心和悲悯心的养成。
而盲从,或从感动到麻木可瞬间切换所制造的巨大隔阂,《诗经》也早早吟唱过: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注】
包尸囊拱:昆明方言词语,意即“鼓鼓囊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