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提醒“忙”即“心死”后,有意识地在口头、心理上替换以“勤快”。又一阵勤快后,趁假期往植物园。自然时刻都在创造更新,园中许多与两周前临时翘会来的那次明显不同,人一打量便“走不动了”成为常态。
先至北门,再游逛向东门。衣装轻简的夏季,植物园时段的裙裾,被主人悠缓的脚步取消了轻拍她小腿的机会。北门一带夹道的被子植物,是云南山林粗犷又蔚秀的浓缩,杨草果树、龙脑香科、栎树……一同清郁着。见地上一片紫色碎屑,昂头,原来是两棵毛紫薇,我记得高大的它们,老家远在勐海方向。
想象树与树之间的交流,一种神秘的欢乐。之外,难免发生些龌龊,就像无缘遇到芳邻的人。
枝干和叶片令日光成束或成片地投下、筛下,明暗交织的山林成为一个巨型万花筒,转瞬幻变,定睛,在最高的地方,湛蓝天空露了出来。落叶积得太厚,踏出的“嚓嚓”便不再是一味的清脆。我迟疑着写下这个象声词,因那动静本身以及它所具备的韵律绵长是无从被记述的。现在,“死”被人踩在足下,“生”则悬在人头顶——那些颜色、形状有别的叶片,将飞未翔的鸟儿一般——二者在树皮、叶汁、草浆混合而成的气息里平和相对,仿佛一道大题,也仿佛就是答案。
挺拔的乔木激发人过去倚靠片刻,为此,我不惜被讪笑为“一件活在1980年代的古董”。那个被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人神话了的年代,单纯,素朴,总有彩虹充当眉批。啊,那些清澈的精神,那些年轻的身体。
过裸子植物区,再兜绕到百草园。一树琼花开得错落,有的瓣上已被拓下锈渍,却让“琼”变得更真实,带瑕的美玉排除了完美主义者的严苛。
倒提壶,我疑心是由风或燕雀播撒的种子长成,又笑自己自以为是,人家原本就有疗治功能,进得了“百草”的行列。邂逅的第二种“蓝花”是紫色玉簪,大地上,作为“温婉”的同义词存在。第三种,风铃草。
每回都错过绽放期的秀丽火把花。 “火把花”只是一个摹形的名字,别人书里写到的“蜜香”和“立秋,火把花开,艳红如火……那花瓣像木耳又似鸡冠,七八簇组成一枝大花朵”,都不适于眼前这株,面对褐色的干枯花萼,我展开嗅觉和视觉的思维七巧板游戏。
“蛇床”这名字恐怕也是形象的结果,伞形科草本植物,花序铺张如一张大可充裕容纳的铺,供蛇休憩,兼伙食。人也吃得,蛇床俗称“野茴香”,好了,你定已知道它在人类烹饪时的功用。
临水有棵木芙蓉,那些各自在枝头的剔透的瓣,都正在自雪白而粉红渐变的中途,每一朵都自带一套化合仪器,不像试管和烧杯还会碰撞出轻响,它们只慢条斯理地沉默着进行自己的色彩魔术。
同一个园子里的另一片水域,不很宽,因为有睡莲有木桥,俨然一隅“莫奈的花园”。不久之后,在扶荔宫,我又认出了“贾曼的花园”,一片诱人希望拷贝的花境。
大丽菊多艳、圆,是一些人眼中的富贵花。凡尘里,富贵常常换得来别人高看,很现实。但论花之格,色、形不那么显“富贵”者,才耐看,因为过渡与参差间,藏着灵动的节律。近扶荔宫出口处的一株大丽菊,就是这样。
磕膝头有点儿酸,加之半个月前来过此地,干脆申请了独自在“贾曼的花园”旁的走廊上歇脚。取出归还在即的一册《何为良好生活》翻,陈嘉映老师写:“一般来说,善好不意谓纯粹主观偏好,若说善好于喜欢的联系,倒不如说,很多物事,因为它善好,所以我喜欢。”读到这里,摆下书,回想这大半天的观花、看树,我的欢喜,不尽然来自我的喜欢,把草木和人一道笼入泛着暖意的喑哑之光的,是联想、想象、梦幻、祈愿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