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孝”不过“教”的声旁,直到听老吴讲解。侄女不解为什么有人在朋友圈发完爹或妈或老爹或奶的讣告,次日照旧晒吃晒玩,答:世界提了速,悲伤变得很短,遗忘来得太快。
老吴提到古早有辞官回乡侍奉年岁已高的父母的规矩(不同于“守孝”),一般三年。三年,正是婴孩出生后需要父母全方面照料的时长。这样的回报、感恩,原本是通过造字被“铸”进了世代的教养中的。“孝”当然不同于“缅怀”,只是我因老朋友嘱欣赏的一首《玉珍》,不禁忆起。
“玉珍”,创作者兼演唱者——三胞胎姐妹组合“福禄寿FloruitShow”家姥姥的名字。
我没见过我的婆婆,北方人喊的“姥姥”。
成年后我偶尔“失口”引起误解,因为把妈妈的妈妈称为“婆婆”,那是我从小的喊法,最初来自妈妈还是哪位舅舅的教授,不详。要么它是我母系家族江南老家方言的某种遗迹,要么,是我的启蒙者嫌“外婆”“外公”之“外”显得生分而自行做了改造。
妈妈的言行,成为一块关键的“多边形”,再加上她零碎的讲述,我尝试拼成“婆婆”这副七巧板的大部分。然而,做得并不好。儿时,公公的勤劳、自守、隐忍、宽厚与热衷养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只能用“人以群分”来推论他的妻子与他具备类似秉性,然后,他们又把它们遗传给了他们的女儿、我的妈妈。
公公去世时,我念小学五年级。长大后,当我能面对自己、面对妈妈以及其他一切近旁的人的性格里的缺陷,我也曾暗自发问:它们来自哪里?学校?伙伴?传媒?家庭?
稍感欣慰的一点,我一直记得婆婆的姓和名——冯丽卿。
主动帮我留影的人啊,我知道你们每一位不声不响的善意——通过角度调整、光线利用,掩饰我形象的缺陷/特点。我有多端详几眼远远美观过现实的自己的那些图像的虚荣,却也知道“写实”之于拍照的分量——那是对我在血脉上继承与合成的结果一丝不苟的拓印。因此,有了我妈妈的一个要求:“得闲呢话,咯能冲印哈这张相片给我留个纪念?就仿跟婆婆一个模子首出来呢。”
台灯下,前后听过三遍《玉珍》,我才能回复我的老朋友:
“谢谢!
从前听过她们的《马》,歌词有瑕疵,但总体非常好。
又‘抠’着词听了这首两遍。
旋律不流俗,有民歌一唱三叹的悠长,又有变调的高潮,合成深沉的倾诉。
尤其称道歌词抓住了‘苦衷’‘仁慈’的‘代际遗传’——道出了女性的某种宿命!
‘起风了’一句,是冥冥的提示。属于自然,也属于人心。
‘大世界我也会去看,等着,等着我,走完这段路就来’,这‘视死如归’多么深情豁达镇定,可以引了来进行‘死亡教育’!
只是,‘乘风破浪’四个字激越了,不要这么安排年长的逝者啊!‘披星戴月’已是他们的迫切,‘风尘仆仆’之类足够表示阴阳的距离,他们定居天堂,抵达我们梦境时迈着的,是长辈永远不失庄矜的步履?”
婆婆姓里两“匹”马,所以,听了《玉珍》,我得特别祈愿她再来探望我们时,千万一路慢些、慢些呵。
❀ ❀ ❀
因为在意出版物的设计,得了《在雪山和雪山之间》这份礼物。(事实证明,艺术则艺术矣,对于一名爱惜书本的读者,效果远不及张定浩那部《取瑟而歌》的装帧!)
乔阳不吝惜地调动身体和心灵写下这册书。
读过不少对草木鱼虫的书写,它们中的许多,和我自己偶尔敲下的一些相关字符,基本属于“趣味”文章,甚或就是缪哲老师《塞耳彭自然史·译者跋》里所不喜的那种文章。洋洋自得的“博物高端玩家”,也见过。乔阳笔下的滇西北草木生灵,固然也不符合缪先生的“标准”,却是她用周身的毛孔和一颗“比干心”捕获到的生命文字,其他作者多不能及、无法及。
有天有地有万物,漫山遍野皆焦点。一时间,我能建立起与之进行风格类比的,是近年国内引进出版的娜恩·谢泼德的《活山》。庆幸《在雪山和雪山之间》同样通篇纯文字,没有图像的具象、科普的肃然拷贝互联网的多媒体、超链接之弊,连连打断阅读的进程,从而充分予人卧游的流畅、自由。
我也嗅过来自卡瓦博格的冷冽的风的气息,我也听过冰晶在足下碎裂的轻微动静,但旅人的身份,让我对居藏地18载、混迹当地人中的乔阳唯有艳羡和佩服,她文章里屡屡出现的第一人称“我”丝毫没有遮挡山川草木和藏民,那个“我”的观照、理解、性情,促使我希望有朝一日故地重游可以从容、深度,带着情感上的积蓄、知识上的储备,打量云南丁香、云南山梅、云南洼瓣花、云南大百合、滇绿绒蒿、云南铁杉、云南黄果冷杉、中甸灯台报春、平卧怒江杜鹃……们,修订或完善自己对那块土地的“庄严”“永恒”“遗憾”的认识。
至于“我的心下不了山,无比兴奋,就在朋友圈发图,普通人类回复我都不搭理”,我不觉得它们同置身自然的“谦卑”相对峙(且想想所谓“点赞之交”的广泛存在吧! )。乔阳也自知“可是我仍然无法客观地观察,我还不能提供自己那种深切的平静,我依然会在看到金纹鸢尾的时候,在心底鄙视那喧闹地充满了欲望的花朵,而怀念深冬后在木栈道边上,它们直挺挺的干枯的带着果壳的茎,覆满霜雪的灰蓝,被强风低温打击之后才有的清冷和无谓。我的心还太玲珑,尚在侥幸中”,没有彻底的“无我之境”,“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也不例外,而绝对的“平视”“客观”,我疑心会使得由非科研工作者所记述的自然所展现的一些生机被剔除。
关于“自然文学”的功能,认同程虹老师《宁静无价》一书所言,“或许,当一个人在爬山越岭,走过沙漠,涉过河流时,并没有明确的目的。然而,在他的潜意识中却涌动着一种渴望。他从自然中汲取了博大、辽阔、沉静及其他可意味而不可言的东西。只是在事后,在宁静的记忆之中,荒野的精华如同一场旧梦重返他的脑海,那是一种内心的满足与精神的辉煌。在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里,他重新找到了做人的根基与定力”。合上作者自道“混乱矛盾又言之凿凿”“满心疑问又成竹在胸”地完成的《在雪山和雪山之间》,我接到了那份根基与定力的传递。
我是在荒野摘花时会思想斗争的人,却从未顾及过菌的“感受”,读见乔阳写“在香柏林边上看到一草圈肥嘟嘟的菌子,我吃饱了,就饶了它们”,瞬间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