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辞旧迎新,@牧梦 前辈总不忘招呼几位朋友活动一下。大约他识出我是接受阳春白雪的下里巴人,不偏执,肯学习,我则很在意那份宛若从前院坝里合法小伴儿间的轻松、真挚、有趣,比如每回读过他在处理各类繁杂之余新创作的文章,可以坦荡相告感受。
他的好友葵先生都记住了我的羞怯,当晚一个互动环节,葵先生照顾我:“你咯有哪样想问主创些呢?我帮你问!”
这个岁末,我们一道观看了一部纪录片《三味线——寻找太宰治》。
片中一号(二号?)人物狗子酩酊中当街掏出器官新陈代谢时,影院里 @牧梦 先生嘀咕一句“太螬疓啦!” 我暗自一笑——这位父兄意识强烈的前辈啊,用一句包摊,稀释邻座我这名女性观众可能的尴尬。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被认为是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名言。我见到的中文这八个字,常被引用者当做既“你奈我何”,又标榜自家个性的铿锵借口。
终归自恋得紧。
太宰治说:“颓废?但是不这样,我就无法活下去。”仿佛酬唱一般,石川啄木写:“人人的心里边 / 都有一个囚徒 在呻吟着 / 多么悲哀呀”。
太宰治说:“我想要钱。否则,请让我在睡梦中死去。”石川啄木写:“我所抱的一切思想 / 仿佛都是没有钱而引起的 / 秋风吹起来了”。
太宰治说:我曾经想到过死。今年新年的时候,有人送我一身和服作为新年的礼物。和服的质地是亚麻的,上面还织着青灰色条纹。大概是夏天穿的吧,那我还是活到夏天吧。”石川啄木写:“森林里边听见枪声,/ 哎呀,哎呀,/ 自己寻死的声音多么愉快”。
太宰治说:“一写到‘恋爱’这个词,我就写不下去了。”石川啄木写:“把发热的面颊 / 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 / 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
……
不乏神经质的虚无与颓丧,令人在读见太宰治时,不禁忆及石川啄木。
《三味线》“记录”了有“无赖派作家”之谓的太宰治离世七十周年时,作家狗子、民谣歌手老狼以及该片导演唐大年,赴日本“寻找太宰治”的经历。有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摄制的《寻找小津》在前,坐在瑞鼎城爱琴海购物公园A馆6楼一间幽暗大厅里的我,就不由得会有所参照、对比。
拿不准被标签做“中国太宰治”的狗子,属于这部《三味线》的二号还是一号角色,因为成片所予人的印象,是一趟逾半月的寻访之旅,成为一党早有声名的生于1960年代的北京文艺圈哥们儿对“率性”的标榜,作为隐形但犹在的一号人物的太宰治,破碎在大量个人解读、遗迹场景里。
当视听语言刻意凸显狗子被太宰治“附体”时,太宰治,基本被丢弃了。
电影里最有意义的片段,我以为,是剧组拜访太宰治的女儿之一、同为作家的太田治子时,老人坦言自己憎恶父亲的军国主义立场。良知使然之外,也有一点私人因素吧?在《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一书里,治子追述了父亲生前与母亲的往来,力求以冷静之笔复原父亲生前屡屡想死又不愿死,将自仰慕者而情人的静子的个人日记作为底本,剽窃完成小说《斜阳》的矛盾、多端的心迹。虽然,治子引了金子美玲童谣“向着明亮那方”命名自己的著作,在书中将父亲的求死并终于同另一名情人一起投水死去确认为“具有献身文学的意志”的表现,视之作“追求光明”之举。
那句传播甚广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原来,是太宰治通过不落款原作者姓名即用做《二十世纪旗手》一书副标题,从而据为己有的本属于他一位友人的原创。
电影里,狗子评价太宰治用了“真诚”这个词。他,以及不少人,对“真诚”或误解颇深——“真诚”不等于“真正”,“凛冽”不等于“犬儒”,许多时候,“做自己”恰恰是“耍无赖”的近义语。
很巧,蒋方舟新近谈起对太宰治的认识,说自己不再讨厌这位日本作家“大概是从我来到太宰治的故乡的那一天开始”。留心到太宰治津轻故居屋舍细节的她,同有过轻生念头的朋友诚实交流过的她,写道:
“我忽然觉得我有点理解太宰治了。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生活的虚无,感受到了死亡的诱惑,但他一步步并非是向下走,相反,他一直在努力地向上走,一步步想办法自救,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他一步步推迟自己的死亡,但最后没有办法了,死亡还是追上了他,把他拽了下来。
当然没有所谓‘正确’的理解,但我一直以第一种方式看待太宰治,把他看作一个‘不想把自己的病治好的病人’,但当我把他看作是一个不断想要自救的人,我发现了一个新的太宰治。”
真遗憾哪,满嘴“(我)操!”着“寻找太宰治”的狗子,以及老狼们,行旅、拍摄、剪辑……《三味线》呈现出的这一切,都,轻巧了。
【注】
合法:昆明方言。意即“相投”。
螬疓:昆明方言。意即“恶心”。
包摊:昆明方言。意即“批评、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