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人生的秋,隐约理解了鲁迅先生散文诗作里那句“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忘了话题源头为何,某次,胡性能先生校正道:“那场雪不是落在1984年,是1983年12月26号晚上开始下的。”回家翻一部小说里的记述,原文只“过了冬至就是周末,也是12月最后一个星期六——天空阴沉,气温骤降。三天后,雪花漫天,暴雪倾城——百年不遇。”懒得再查,合书洗漱。
我还记得那场雪来的第一天,中午下学一到家,便见妹妹捧出她的“作业”——一个矗立搪瓷小脸盆里的袖珍雪人,红椒为鼻,纽扣作眼,有模有样的。之前,我们只从看动画电影《雪孩子》得到过对“雪花”“雪人”的二手认识,是一场春城暴雪,把纯真的欢愉捎给孩童。那样的年纪,哪里会晓得过度的降雪将给生活、工作制造什么,而雪融时分刺骨的冷,被白雪短暂遮蔽过再暴露无遗的大地的泥污,以及雪融意味着的诀别,我从那时候怕到而今。
也记得因为积雪陷脚,那天是伏在爸爸背上去的学校。到了洪化桥和富春街交叉口,爸爸放下我,买一个路边玻璃橱窗里售卖的喜洲破酥粑粑,撕1/3递过来,嘱天冷要补充点儿甜的,不然坐进教室大脑会罢工。
面对纠缠已一年的多舛世事,我也希望在这2021之初出现譬如“瑞雪兆丰年”,予人间一些信念。近日关于昆明降雪的预报信息也多,有经验的朋友笑言:“消放心!着媒体些一喳哇么,雪都要挨吓(hè)回天上!”回想这些年来昆明正儿八经下过的雪,好像还真是的,一向悄无声息而至,来去得利落,颇有几分鲁迅笔下“朔方之雪”的“绝不粘连”“蓬勃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那意思。
可能因为我认得了“雪”的辩证、寒潮的杀伤力,再扮不出只为下雪欢呼的可爱状,所以越发心仪金子美玲这首名曰“致雪”的童谣吧——
“落在海里的雪变成海
落在街上的雪变成泥
落在山上的雪还是雪
还有尚未落下的雪
你喜欢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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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作者自评近著《北方有棵树》为“无憾之书”,我知道自己心底随后响起的一声“嗯”多么郑重。我自恃珍重文字,敬佩每一位用心落笔、击键的作者。
厚书《北方有棵树》,写京城四季的草木、鸟、雨、云、风,分量却远非365天的持续观察与思悟就可累成。走近、走进万物是前提,书写的不落窠臼、认真细致是“秘诀”,二者交织、相促,用作者欧阳婷自己的话说,就是“这本书是以极大的热忱和耐心写出来的,背后是数年渐渐深入的观察,还有阅读。我感到自己是全力投入的,没有什么遗憾,所以给自己打个5星:)”。
我鲜少将自己攀谈草木、枕肱望云的兴趣示人,一来,悟性和精力不够,我的“学生生涯”延续至今,进阶却极有限;二来,也遇过喜好博物的“玩家”,知他们赏花、观鸟很下过些工夫,可惜,言语神色间那份袒露此一身份资本的自鸣得意,终归令其人显得促狭,我既看在眼里,便不免提醒自己谦逊、稳重;三来,近些年里,“花草”“自然”题材文章不少,其中,随意、粗疏、少见多怪的陈腔比例颇高,我希望自己在寻常的谈天中也能少犯一点它们的问题,减少,甚至莫妄言。也因此,判断得出作者自评中那“全力投入”四个字多么实在。
有人对“文采”“诗意”误会也深,以至于我得斟酌使用它们来概括自己对《北方有棵树》的一部分阅读感受会否反倒不妥。旋即又笑自己:该让道的,难道不是华丽辞藻堆砌、空洞字符散播的认可者们么?人有人格,草木、鸟、雨、云、风们也不例外。《北方有棵树》里一路敞开感官、格物致知,40篇作品借由耐性、朴素、宁帖、灵气的行文,化合了广博的知识、温柔的体察、恳切的情愫、自为的思考与和谐的自然风物,将那些树格、花格、鸟格、雨格、云格纷纷显影,熟悉艾温·威·蒂尔的欧阳婷,她的新书,同样系那位享“美国自然美学大师”式的“付出与克己”融、铸而成。
读 @黄腹琉璃 老师转发的一篇准自序《妈妈》在前,让人对这部书里的“北方”和“树”多出些理解——不同于四季都可能葳蕤的南方,作者生长的西北、久居的北京,芊眠与萧索的鲜明交替,空阔旷远的背景底色,也参与了成就《北方有棵树》的丰沛。而献词里那在身为女儿的作者心中“始终如树般存在”的父亲、母亲,自人间和天堂,分别用目光照拂他们的孩子,“敦促”出了这部“树之书”,轻声揭示着最深挚的情感如“爱”,无需大肆宣告,无需时刻表现,它萦绕人的心间,存在于你对万物的观照中。
第325页《步入秋野》一章中有图的说明为“某种菊”,我妈妈从前教给的图中小花的名字是“油菊”。274页那“草地上的菌”,我们这里,喊“毛头鬼伞”。
捧读《北方有棵树》,得以重温初遇列那尔《自然记事》里《一个树木之家》时依稀听到的那响沉静的裂帛:
“我感到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兴许我将忘记我的另一个家吧。这些树木将会逐渐接纳我,而为了不负这份雅意,我学会了应当懂得的事:
我已经懂得凝望浮云。
我也懂得了守在原地不动。
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抓紧周末,零敲碎打兼熬夜地读完《北方有棵树》,在窗下的雪松、香樟前,在小区的冬樱、南天竹旁,在书桌的台灯下——它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