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又读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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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病逝，有一点意外——我以为他从前便已故去。是什么令我置书本勒口作者简介的信息不理，产生这样的错觉？想了想，大约因为读见《自画像》那首诗在十余年前。
我以为一个垂暮之人，才会如此深切地“绘”下一幅“自画像”以为总结。杂志上一辑黄灿然翻译的诗作里，我抄下那首《自画像》。
（诗人肖像源自网络）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半个世纪”与“半天”的并置，“白驹过隙”一词在这并置面前竟显出没心没肺。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那无以名状的“第四种（元素）”在前三种的基础上，实现了抽象的升华，又似对读者发出“邀请”——请调动你自己的生平“填空”！自实而虚，凌空一跃般，容纳了更深与更远。
“力量和痛苦”，聆音的人不难感受、乐于道出，至于“软弱”，敏感且诚实的作者，才会写下吧？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那“充满活力”与“被嫉妒、愤怒和欲望所驱策”之间的悖反，那反复“磨损”硬币的机械与因硬币上图案而渗出的机械所具有的意味深长！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比其他一切表达更要命的，对于“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的表达，你觉得这是一种怎样的“完美”？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作为常识，这个“衰老也讲代际”的道理并不新奇，但，一如之前那“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真理，不会被发明，它只被发现，一旦道出，声若洪钟。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开口说话的画，是“美”的代名词么？而关于“反讽”这一修辞，我想起诗人的波兰老乡同业辛波斯卡、米沃什，想起与波兰同属过社会主义阵营的罗马尼亚的诗人索雷斯库、捷克的作家赫拉巴尔……当“反讽”让道给“美”，那样的景象，算不算一种别样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需要证明的“忠诚”，与“由衷”有何关系？ 
作为一名与“高尚世界”的通衢或蹊径发生交集的“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读者之一的我，想象着他的物理及精神的面貌，在这样一堆关键词里——“生存必需”“无色无臭”“芳香辛辣”“提味治病”“提神醒脑”“线条优雅”“沉郁蕴藉”…… 
寻章摘句地生吞活剥、自以为是，笨则笨矣，但不懂诗，似乎并不妨碍我判断一首诗是优是劣。并非源于经营、刻意的哲思，自精微处揭示平凡生活的真实，假轻盈意象成就深邃涵义，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先生，在《自画像》里实现了诗艺与历史、现实，与感性，与崇高，与悠远的平衡。
昔日读他的散文集《另一种美》时，许过心愿：若我活到半百，那时的作文最好能染上一点诗人“另一种美”的气息。
《自画像》全诗如下，译者黄灿然——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