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最难风雨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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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稀罕，只金殿公园遇过。大寒次日，敬重的兄长带我爬山、见花，太华寺内玉兰、梅花、报春和紫荆正开。梅有宫粉、白梅，论苍秀冷隽，不及记忆里的绿萼。
沿途随意说话，天气介乎多云、有雨间，准备着半路寻避雨之树。说菜肴的制作，说孩子受教育阶段的抚育不易，说对孩子的选择的达观，说游泳、打乒乓，说树木修剪、花草扦插，说民族地区的苍蝇擒拿消遣，说僻壤娃娃的宛若自生自灭，说要自持不要自矜，说情义和变迁，说小艺脸形酷肖老祖，说近期纷纷“破防了”“看哭了”的人是有多么养尊处优才会对譬如北京朝阳区那名感染者流调所展示的人间现实一向视而不见……兄长年纪上属小叔叔辈，先后或那或这的势位，结识这些年来却不见他充过人师，待我也好，我从旁观察到的他待别人也好。
半道拐进寺院只因我隐约嗅到一股蜡梅的气息，兄长鼓励“进kè看嘛！”。入内转悠半圈，但见蔷薇科的梅，不见蜡梅科的蜡梅。龚定庵文章里写“文人之病”，表现之一即待梅花戒直、戒正、戒密，要曲、要欹、要疏，审美上算得追求，否则，我暗自思忖，就没有譬如“疏影横斜水清浅”这样写形的佳句了吧？太华寺内这几株梅倒是天然，枝干繁密着竭力克服地心引力般朝天，以至于远观险些以为是冬樱。
别于蜡梅馨香带甜，梅的芬芳，漾出醺人的企图。兄长好奇那是怎样一种味道，遂引他凑近去闻。忽视了脚下，遭灰制服保安大哥喝止，羞赧着连忙跳开。拾得树下麦冬叶间一朵完整的落英，递过去，兄长举了认真闻。看那动作，忆起上一回同游时，途经华亭寺海会塔，兄长提起他父亲身后在塔中存放过多年，有阵子他驻西山做监测工作，每天早起，山间扯两朵花带去看看爸爸，伫立片刻在心里同爸爸说话。我自己阿婆的骨灰也曾安放海会塔，我们家不拘习俗，常常错开清明、冬至来看逝去的老人，童年的我，踮起脚尖把沿途扯到的五颜六色递给妈妈，请她帮我摆给婆婆。小孩子对“生”“死”没有多少概念，贪玩，踏青胜过缅怀，由是，我不好意思提及自家这与之交集的往事。
雨很识趣，寥寥几滴，还趁人午餐时落净了。食量不大，餐桌上辜负了兄长的隆重、周到。还因为贪图听他讲话，筷子就动得钝了。谈天说地间，兄长有一句：“我们家呢鱼是我做，家人不喜欢吃鱼，但鱼很有营养，所以我来做。”这渗了爱意的策略！我边喝汤边脑补了它的“因为”“所以”——因为“我来做”，会花心思追求口味的诱人，所以家人完全能够接受；因为“我来做”，毕竟一家之主出手，所以家人看在面子上也会动箸。
类似策略，我对在意的人使过。这样的细节，偶然提及不过寻常，你听了、看了，甚至承受了，却未必认得、明白。读《小王子》的人很多，理会书中那句“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的人，又有几个？
兄长行迹几乎遍及云南，走过中国许多山川，他周游世界时有个癖好，收集了下榻处提供旅人的铅笔，万里迢迢携回家，排列收藏，伏案之余，与自有秉性的它们对视俄顷。也因游历广泛故，他涉猎民族学和人类学，太华寺回廊上小憩时瞥见有灌木叶片表面无毛而泛光，遂提起“照叶树林文化”，讲所谓“照叶树林”也即“常绿阔叶林”，讲“照叶树林文化”与“稻作文化”的关联，恰好我前阵子写到青冈，认得一点这树特性，禁不住走神，形象思维出一片青冈、山茶、杜鹃、杜英、木兰、香樟、榧树……组成的闪烁星芒的世界。
植物的四季常青负责制造“春日永驻”的错觉，与益友同行的“如坐春风”却不虚。
有人来电话，讨兄长的墨宝春联。我在旁遽然动念，决计抢占这个壬寅年家中拟门联的权力，暂定罔顾平仄借用、剪裁成十个字：
“暄和竹影宅，风雨故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