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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作家身后,最好的缅怀是默默惦起Ta的文字。“巨树望天,碧山‘落’雪,众神隐退,文学长存”,读过《碧洛雪山》《望天树》,也听文学先生自道过《众神隐退》梗概,遂“嵌”成这四句。
见过他四五面,每回都听得着故事,他喜欢鼓腹表示“我一肚子呢故事”。最近一次是在山间栈道上,他喊出我名字,问:“你咯kè过老挝?”我答:“kè过呢。”他又问:“么咯认得老挝呢第一个小偷是哪点儿呢人?”我说:“往云南过kè呢gǎi?”他一愣,回:“是往云南过kè呢一个四川人,男呢”,说那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继而介绍他即将出版的老挝题材长篇《众神隐退》大意。
擅讲故事的人,往往“起兴”开启话题,他从前也问过我“你咯顺澜沧江走过”“你咯环过滇”“你咯兴养花”一类,随即滔滔不绝。作为一名碰巧的听众,我知自己阅历稀疏,我愿意洗耳恭听。
那天我一路聆听,放缓脚步与之并肩,还因他有些吁吁。毕竟长者,毕竟魁伟,毕竟路途不短,万一,需要招呼一把唻?坡野间,其他同行者有前有后,彼时在人视域里却都不过一粒、一粒。
长篇《望天树》继续观照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态状况,揭露勐巴纳西砍伐热带雨林、改种经济植物的现实。短视、无情、寡义之举,也给祖祖辈辈栖身雨林的大象们制造了生命隐患,人类的捕杀更是置它们于被灭绝的危机中。复仇的大象要求人类以命偿命,人类亲手毁灭了人与自然间的生态平衡,这一毁灭所导致的两败俱伤的结果,人类也须吞咽。尽管,这种吞咽时常变成具体个人的冤枉。
《望天树》有些“延续”《碧洛雪山》的意思。长篇小说《碧洛雪山》与据之改编、拍摄的电影《碧罗雪山》,差异相当,一度计划对它们进行“介质转换”比较的我,最终作罢。小说以寓言且不乏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叙事表现了傈僳人与他们笃信的黑熊“祖宗”间同生共死的生态悲剧。人类对神熊的信仰、对自然的尊崇,在不长的时间内渐毁于膨胀的欲望,因着村庄搬迁,山民们攫取山中珍贵的兰草,捕猎神熊,以获得熊胆熊掌进贡官吏换取政策……天地紊乱,决裂的背叛行径使得整座麦地村如“百年孤独”的马贡多般消逝于一场飓风,风将村庄连根拔除,留下作家对人类生存命运的忧思狠狠敲在读者心上。
作为读者,我偏爱《碧洛雪山》中对传统的讲究、描绘,譬如新婚夫妇按照习俗到森林中行房以接受山风沐浴滋润而孕育健康后代,待妻子生产时又入住丈夫在野外建造的木屋产房,以求黑熊“祖宗”听闻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从而加以庇佑。两性结合、生儿育女等等,在自然的拂照下,野性与灵性合而为一。作为观众,我偏爱《碧罗雪山》中富于人类学色彩的片段、智者老爹不时的箴言,甚至觉得全片终于少女吉妮有心盛装进山,回眸向着画外老熊故意露出一口编贝白齿,较之于小说结局,更震撼人心。
捧读之外,我亲耳听来的由作家先生所述,是澜沧江边许多村庄集体性感染艾滋的触目惊心,缘于许多家庭的男主人赴国外伐木,而他们之所以背井离乡,又缘于那个小康元年伊始不宜再提的字眼;是他经不住同业妻子左说右说,超出预算一倍地购下一辆越野,方便她自驾采风,是他陪她分几天几段,沿环湖路徒步绕行滇池一圈;是接受组织领导的文艺社团内外的龃龉直至龌龊……“故事”之外,他告诉我,柠檬要想养得好,施肥很要紧。
他抱怨过讲故事吃的亏——某诗人把他讲的一个故事大致分行“抄录”,命名作“XXX讲的故事”发表在诗歌刊物,得了荣誉,而那原本是他一篇小说的素材……“莽莽哀牢山”“露天电影放映员”“通人语/人性的八哥鸟”“相依为命”“失足丧生” “世态炎凉”“不离不弃”,种种元素,时代的、“兽性”的、人性的、传奇的,我想象了一下它们组合而成的精彩短篇的模样。
但他积习不改,生气归生气,故事照样憋不住要讲出来。有一次我决计不止一味做听众,开口:“哈尼语首喊呢‘妥底玛依’,是对杜鹃花呢统称么还是?”他解说给我,娓娓得也像在讲故事。
还有多少故事,被他携去了天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