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成淼　来源：《滇池》文学月刊1997年7月号

    　散文诗历来有两种写法：一种写实，另一种则比较抽象，常显出“形而上”的光彩。鲁迅《野草》中的不少篇章，如《复仇》、《影的告别》、《墓碣文》等，便属于后面这一种。

    　写实也有写得好的。写实的东西比较实在，也好懂，好读，喜欢的人也多。但太实了不行。太实了弄不好就浅了，就单调。诗这个东西，要有点“言外之意”；就是说你说的是此，而意却在彼，至少得此中有彼。才会引发联想，才会有嚼头，有回味，有意在言外的别一番美丽。

    　张稼文的散文诗，走的是意在言外的一路。他总是从生活中提炼出形而上的意蕴，用很凝练的文字表达出来；常有神来之笔，让人读了猛一激凌，尔后感叹，沉思，或者微笑。

    　譬如《黑箱》，就有很典型的现代意味：一只黑箱，曾经提在一位明星手里，后来又换到了一位老者的手上，如今“我”看到是一个男人提着它。男人向“我”走来，而且表情凶悍，于是“我”转身逃窜。待至逃到家门口，伸手掏钥匙，却发现自己手中，竟提着那只箱子！－－这就让人有很多东西可想了：黑箱是什么？它里面都装了些啥？它怎么会阴差阳错地到了“我”手中？这里写了某种人生的困惑，生活的错位，感情的迷惘，够让人想一阵子的。

    　又如《远方》：为爱人找发卡，却找到了一张废车票，“它来自一座我向往的城，而它所抵达的是另一个我还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又错位了。那么那“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又是什么地方呢？那儿就是人生的终点么？一张废车票又如何能让人抵达彼岸？你看，又让人想开去了。

    　在看似常规的叙述中抽取形而上的底蕴，是现代艺术的突出特点，作为年轻的诗人，张稼文喜欢这么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他常常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段，把他所观察的人生世相和所思考的生命哲学，用非常简略而浓缩的诗句书写出来。他自己说是“百字散文”，而实际上是非常“诗”的。这就正好，恰就是散文诗了。

    　“意在言外”使张稼文的散文诗染上了浓厚的寓言色彩，书中不少章节都可以当作寓言来读。《这家伙上了哪里呢》一章，说的是“我”满街找一个受了伤的邻友，到处问“捂着伤口的人来过这里吗？”，末了找到了一扇虚掩的门，推开一看，却原来是自己的家。－－那么正如泰戈尔说的，旅人要四处游荡，最后才归宿到自己家里；那捂着伤口到处找诊所的人，谁料得定不恰就是咱们自己？－－寓言化是现代艺术的又一主要特点，在现代诗人眼中，世界压根儿就是一个大寓言。

    　形而上的哲理思辩和寓言色彩，是张稼文散文诗最显著的两大特色，也是其作品最具魅力之处。－－“我”回到家里，却不认识在厨房里的女人，那人说“我是你的妻子呀”，可“我”仍怀疑自己是走错了门（《姻缘》）：有时候，咱们不也有这样的错觉么？“我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但我看到镜中我自己仍楚楚衣冠。我想和我自己交谈，却找不到语言；我舔拭自己的痛处，却弄得满身是伤”（《我》）：咱们不也常常会陷于这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困境么？“他诡计多端，却屡屡失败……我们喋喋不休，因为我们心里其实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有一张苍白的脸》）：这也许是咱们很多人共同的困惑、共同的悲哀。

    　要写出深刻的精神寓言，提示庸常生活形而上的一面，需要相当的人生体验和艺术功底。这是沉重的劳作，绝不省力。得有比常人敏锐得多的思维触角，得在自己的心中酿造风味独异的芳醇。为此，诗人就得向内心掘进，用张稼文的话来说，就是“我向自己的内心挺进”。张稼文的这本书，就是他“向自己的内心挺进”的产物。这样，张稼文的散文诗就显现出鲁迅《野草》的神韵，在当代散文诗中别具一格，很有艺术个性，是很值得予以研究的。

    　张稼文有时也有点“故作惊人”，有几篇东西未免出格了些，读后弄不清他到底想告诉我们些什么。这是探索中常有的事，成熟之后就会好起来的。

      1997年3月16日  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