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10||
天亮前倾下的雨水,在小镇坑洼不平的街道上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时近晌午,没有风,有点热闷。
少年穿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下身是铁灰色的咔叽布,都刚洗的,干干净净。班车老不开,师傅还在旁边的国营旧州饭店里吃蒜苗炒肉呢。少年却也不敢走远,忽而瞅见车窗外壁那大块呕吐物的痕迹,他隐约觉得脊背在过敏似地发痒,遂想反过手臂去挠挠。这时,母亲在半途中截住儿子的手,并轻而易举将其掳在她自己那粗糙、宽大的手掌心里,接着用另一只手摁了摁。他手指患关节炎,到了冬天又肿又痛。指根处还有一排淡黄的茧壳。
“好喽,今后不消再受苦啰。”母亲说。
觉察儿子害羞似的不自在,抑或说不大耐烦,母亲便松了手,可转而又在少年肩头和胳膊的衣裳上拍打几下,粘了蛛网或草丝儿什么的。这倒是她经常性的动作。
车喇叭终于响了。“要多跟人家讲话,”母亲还在罗嗦,“出门去,可比不得在家里。”
少年一声不吭,依然那副木讷、漠然的样子,他从小就这样。只是,与以往不同,这一回他心里充满了欢欣之情,他意识到一个光明、希望和快乐的世界正在迎候着他。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要走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在父母眼皮底下让他们心烦,也再不需要听他们唠唠叨叨。
少年也明白,稀里糊涂地他为父母争了光。除了节衣省食供他读完四年书,他们将再不用操心憨儿子今后的生计。
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出远门。
从江边到省城,辗转、颠簸近700公里,第三天,天已黑尽,脏兮兮的东风客车车头往左一拐,进了一个大院。这里是西站,滇缅公路的起点。8年后,这里将耸起云南第一座交叉三层的城市立交桥。少年没有见到学校来接站的人,事后得知主要是班车晚点的缘故。一路上受托顺带照顾他和另一个考上大连工学院的女娃娃的,是一位他不熟悉的县城里的女老师,她在车站跟他们分手。她要赶到某个地方去拿票,明天要搭火车上北京。
环城北路――如今改叫一二一大街了――路灯黄怏怏的,车和行人都不算多。沿右首的人行道,少年一个人徒步往前。他还不大认识公交车这东西。行李,一个铺盖卷,一大团,不过不重,反倒是那只花楸木箱子让他手指酸麻。因为那形如括号的铁襻儿不好抓握,不得不左手右手来回地换。里面实际没装多少,除两三件衣物和床单之外,就几本书,其中一本跟植物和科幻有关,作者好像是叶永烈,另一本是竖排繁体版的《聊斋志异选》。还有日记本。要么,箱子沉是因为刚做好不久,那树汁还没有完全挥发的缘故?它是父亲和哥哥伐倒一棵花楸树,抽时间赶出来的。还散着幽幽香气。那是材质本身,跟涂在木面上那层清光漆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这是他平生拥有的第一只箱子。整整20年过去,如今它还在,就躺在客房地板的一个角落里,里面空空,然而,它仿佛他的前世,或者说其中窟藏着他人生最初 17年的清静、自在和混沌。那是一整箱他个人的古代史。清光漆的味儿早已散尽,只是那花楸木的清香隐隐犹在。
“夹江之山脚,阔者二里许,狭者江深山陡,径亦险隘,始无田,深箐丛杂,野夷星居,刀耕火种,迁徙无常。”“梅花一开以纪年,野靛花十二年一开以纪旬,竹花六十年一开以纪花甲。”康熙年间那册《江边记往》所记述的,便是少年澜沧江边的出生地。在他出生前的数年中,父母携着哥哥离乡背井,先后徒步进入滇西大峡谷,当时尚未通公路的一片化外之地。这里属南亚热带和中亚热带气候,阳光辣如火焰,雨水汹猛而明亮,鸟兽蛇虫远比人多,星星比灯亮,绿得发黑的树比房子高。
在这样的偏乡僻壤,当年我们的男主人翁并没有认真地做过啥子大学梦。没有多大动力,也没什么压力。对江边人来说,仿一棵草一棵树似地活下去就很好了,倘若自己的娃娃能考出去,那纯属天上掉馅饼般的光耀的意外,而没考上才属正常的。几十年过去,大抵也还是这么个情形。
那时候,“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临考半年前,江边少年执拗地要报文科,这在周围人眼里,略有狂妄之嫌――不过也更像是自暴自弃,或者说故意跟学校找碴?因为学校不开文科班。不成文的说法是,报理科,上不了本科可退而选专科,专科进不了还有中专和技校什么的,而文科大抵只能背水一战,几乎就是自绝生路。
当然啦,他喜欢地理,他语文成绩也不错,写峡谷风景的作文得过表扬,可数理化成绩却一直不怎么样。理科中他最头痛的是数学,最感兴趣的是生物,而生物课在学校里还没有正式开,也没列入高考科目。当然啦,原因不仅仅如此。
起初,他以为报了文科,而学校不开文科班,那当然就可在家以自修的名义而少进学校,也以为这样就不用上数学课――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回事。有一段时间,家里人也约略察觉到,跨进离家不远的这所学校,于这孩子来说似乎是硬着头皮。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证据确凿的逃避。事实上,命运的每一次拐弯,对他来说,起初,或者说命中注定都是缘于逃避。很快,令这个糊涂虫痛苦的是:原来,即使报考文科,那讨厌的数学课却还是得上。
过完寒假,又过惊蛰和春分,离高考仅剩90余天,乡村教师突然坚定不移,忙乱一通要儿子转学,到县城的第一中学去跟读。不大清楚父亲的心思。他很少跟父亲说话,父子关系甚至可以说有些僵。可这回,父亲大人做出这伟大的决定,少年却一改常态,二话没说就乖乖服从。
到了县城,父亲相托的人认为少年不会有什么希望。“我帮忙跟校领导说说,从高一重新读起,给要得?”
自尊心被刺激起来,少年坚决要求读最后的三个月。他暗地发誓:要考上州城里的师专。原先,峡谷江边中学那刚分来的数学老师,据说是全校教员中学历最高的,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年轻气盛、恨铁不成钢的他,用刻薄的话款待过他的这个憨学生。话说回来,少年的数学课成绩也委实太差,对这门课他真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他经常听不明白那数学老师――还有其他很多大人――说些什么。耳朵没问题,也听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明所以,或者说理解得很慢,却不敢多一句嘴问问,也懒得问。于是,他们时或便认定他是在有意磨蹭,或者说无动于衷,甚或也就是目中无人,这样,也就时常惹得他们不欢喜。当然啦他也不在乎。对周围人,无论男女老少他也从来不感兴趣。
考上师专,这是少年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制定具体的目标。随后的日子,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上茅厕,除了天不亮起来晨跑五六公里,所有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江边少年都抱着课本和复习大纲狂啃猛咽。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刻苦、最用功的90天。后来的他,倘若多少还能保持住一点点当年的这番毅力,那么莫说大小成就点什么,至少读它两三个博士是不成问题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信心不足。他知道自己的差距。一方面心怀美好的侥幸,可另一方面他明确地感到不自在,觉得寂寞和压抑。此前,从小到大他都不曾住过学校。事实上他从来就不大喜欢学校,人多的地方他都不喜欢。除了家里、母亲,想象不出,在这个世界上,他还会乐意跟什么人有更多一些的接近和交往?
虽然母亲也并不懂得儿子的心思。年复一年,她只是勉强顾得上她的一大串孩子的衣食。
已经到了需要考虑明天――那实实际际的生计――的年龄。然而,少年却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也就并不着急,还没有一种人生在世、光阴流转的时间感。理所当然,他只晓得自己的今后、将来,那无非就是在山旮旯种田挑粪,人人都这样嘛,不好,也不坏,是命中注定,想都不用想。何况,一年到头,每天,一半时间进学校,另一半时间他差不多都在干活,跟母亲、跟哥哥,园里屋外,上山下田,他几乎样样会做。
咋个想得到呢,瞎猫撞着死耗子,少年上了榜,成绩甚至还不错(只是数学、英语拉了分),省城里的最高学府寄来了录取通知书。
他是生产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
付晓海: 如果,就那样种田挑粪终老一生;或者,成了生产队里第一个大学生,继而发生了后来若干若干的事;少年早就知道了,不好也不坏!事实证明,那些所谓改变命运的节点 ...
朱莉娅: 这是他平生拥有的第一只箱子。整整20年过去,如今它还在,就躺在客房地板的一个角落里,里面空空,然而,感觉里它仿佛他的前世,或者说其中窟藏了他人生最初 17年 ...
守护甜心: 我也有那样的一只箱子,记得当年我母亲因患病在大理医治,那箱子还是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临时请我们队里的木匠师傅做的,油漆味都没散完。一晃都3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