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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第一章 每一次拐弯起初都是缘于逃避

热度 10已有 875 次阅读2012-6-23 20:44 |个人分类:阳光灿烂(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命运, 阳光

天亮前倾下的雨水,在小镇坑洼不平的街道上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时近晌午,没有风,有点热闷。

少年穿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下身是铁灰色的咔叽布,都刚洗的,干干净净。班车老不开,师傅还在旁边的国营旧州饭店里吃蒜苗炒肉呢。少年却也不敢走远,忽而瞅见车窗外壁那大块呕吐物的痕迹,他隐约觉得脊背在过敏似地发痒,遂想反过手臂去挠挠。这时,母亲在半途中截住儿子的手,并轻而易举将其掳在她自己那粗糙、宽大的手掌心里,接着用另一只手摁了摁。他手指患关节炎,到了冬天又肿又痛。指根处还有一排淡黄的茧壳。

“好喽,今后不消再受苦啰。”母亲说。

觉察儿子害羞似的不自在,抑或说不大耐烦,母亲便松了手,可转而又在少年肩头和胳膊的衣裳上拍打几下,粘了蛛网或草丝儿什么的。这倒是她经常性的动作。

车喇叭终于响了。“要多跟人家讲话,”母亲还在罗嗦,“出门去,可比不得在家里。”

少年一声不吭,依然那副木讷、漠然的样子,他从小就这样。只是,与以往不同,这一回他心里充满了欢欣之情,他意识到一个光明、希望和快乐的世界正在迎候着他。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要走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在父母眼皮底下让他们心烦,也再不需要听他们唠唠叨叨。

少年也明白,稀里糊涂地他为父母争了光。除了节衣省食供他读完四年书,他们将再不用操心憨儿子今后的生计。

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出远门。

 

从江边到省城,辗转、颠簸近700公里,第三天,天已黑尽,脏兮兮的东风客车车头往左一拐,进了一个大院。这里是西站,滇缅公路的起点。8年后,这里将耸起云南第一座交叉三层的城市立交桥。少年没有见到学校来接站的人,事后得知主要是班车晚点的缘故。一路上受托顺带照顾他和另一个考上大连工学院的女娃娃的,是一位他不熟悉的县城里的女老师,她在车站跟他们分手。她要赶到某个地方去拿票,明天要搭火车上北京。

环城北路――如今改叫一二一大街了――路灯黄怏怏的,车和行人都不算多。沿右首的人行道,少年一个人徒步往前。他还不大认识公交车这东西。行李,一个铺盖卷,一大团,不过不重,反倒是那只花楸木箱子让他手指酸麻。因为那形如括号的铁襻儿不好抓握,不得不左手右手来回地换。里面实际没装多少,除两三件衣物和床单之外,就几本书,其中一本跟植物和科幻有关,作者好像是叶永烈,另一本是竖排繁体版的《聊斋志异选》。还有日记本。要么,箱子沉是因为刚做好不久,那树汁还没有完全挥发的缘故?它是父亲和哥哥伐倒一棵花楸树,抽时间赶出来的。还散着幽幽香气。那是材质本身,跟涂在木面上那层清光漆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这是他平生拥有的第一只箱子。整整20年过去,如今它还在,就躺在客房地板的一个角落里,里面空空,然而,它仿佛他的前世,或者说其中窟藏着他人生最初 17年的清静、自在和混沌。那是一整箱他个人的古代史。清光漆的味儿早已散尽,只是那花楸木的清香隐隐犹在。

 

“夹江之山脚,阔者二里许,狭者江深山陡,径亦险隘,始无田,深箐丛杂,野夷星居,刀耕火种,迁徙无常。”“梅花一开以纪年,野靛花十二年一开以纪旬,竹花六十年一开以纪花甲。”康熙年间那册《江边记往》所记述的,便是少年澜沧江边的出生地。在他出生前的数年中,父母携着哥哥离乡背井,先后徒步进入滇西大峡谷,当时尚未通公路的一片化外之地。这里属南亚热带和中亚热带气候,阳光辣如火焰,雨水汹猛而明亮,鸟兽蛇虫远比人多,星星比灯亮,绿得发黑的树比房子高。

在这样的偏乡僻壤,当年我们的男主人翁并没有认真地做过啥子大学梦。没有多大动力,也没什么压力。对江边人来说,仿一棵草一棵树似地活下去就很好了,倘若自己的娃娃能考出去,那纯属天上掉馅饼般的光耀的意外,而没考上才属正常的。几十年过去,大抵也还是这么个情形。

那时候,“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临考半年前,江边少年执拗地要报文科,这在周围人眼里,略有狂妄之嫌――不过也更像是自暴自弃,或者说故意跟学校找碴?因为学校不开文科班。不成文的说法是,报理科,上不了本科可退而选专科,专科进不了还有中专和技校什么的,而文科大抵只能背水一战,几乎就是自绝生路。

当然啦,他喜欢地理,他语文成绩也不错,写峡谷风景的作文得过表扬,可数理化成绩却一直不怎么样。理科中他最头痛的是数学,最感兴趣的是生物,而生物课在学校里还没有正式开,也没列入高考科目。当然啦,原因不仅仅如此。

起初,他以为报了文科,而学校不开文科班,那当然就可在家以自修的名义而少进学校,也以为这样就不用上数学课――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回事。有一段时间,家里人也约略察觉到,跨进离家不远的这所学校,于这孩子来说似乎是硬着头皮。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证据确凿的逃避。事实上,命运的每一次拐弯,对他来说,起初,或者说命中注定都是缘于逃避。很快,令这个糊涂虫痛苦的是:原来,即使报考文科,那讨厌的数学课却还是得上。

过完寒假,又过惊蛰和春分,离高考仅剩90余天,乡村教师突然坚定不移,忙乱一通要儿子转学,到县城的第一中学去跟读。不大清楚父亲的心思。他很少跟父亲说话,父子关系甚至可以说有些僵。可这回,父亲大人做出这伟大的决定,少年却一改常态,二话没说就乖乖服从。

到了县城,父亲相托的人认为少年不会有什么希望。“我帮忙跟校领导说说,从高一重新读起,给要得?”

自尊心被刺激起来,少年坚决要求读最后的三个月。他暗地发誓:要考上州城里的师专。原先,峡谷江边中学那刚分来的数学老师,据说是全校教员中学历最高的,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年轻气盛、恨铁不成钢的他,用刻薄的话款待过他的这个憨学生。话说回来,少年的数学课成绩也委实太差,对这门课他真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他经常听不明白那数学老师――还有其他很多大人――说些什么。耳朵没问题,也听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明所以,或者说理解得很慢,却不敢多一句嘴问问,也懒得问。于是,他们时或便认定他是在有意磨蹭,或者说无动于衷,甚或也就是目中无人,这样,也就时常惹得他们不欢喜。当然啦他也不在乎。对周围人,无论男女老少他也从来不感兴趣。

考上师专,这是少年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制定具体的目标。随后的日子,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上茅厕,除了天不亮起来晨跑五六公里,所有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江边少年都抱着课本和复习大纲狂啃猛咽。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刻苦、最用功的90天。后来的他,倘若多少还能保持住一点点当年的这番毅力,那么莫说大小成就点什么,至少读它两三个博士是不成问题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信心不足。他知道自己的差距。一方面心怀美好的侥幸,可另一方面他明确地感到不自在,觉得寂寞和压抑。此前,从小到大他都不曾住过学校。事实上他从来就不大喜欢学校,人多的地方他都不喜欢。除了家里、母亲,想象不出,在这个世界上,他还会乐意跟什么人有更多一些的接近和交往?

虽然母亲也并不懂得儿子的心思。年复一年,她只是勉强顾得上她的一大串孩子的衣食。

已经到了需要考虑明天――那实实际际的生计――的年龄。然而,少年却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也就并不着急,还没有一种人生在世、光阴流转的时间感。理所当然,他只晓得自己的今后、将来,那无非就是在山旮旯种田挑粪,人人都这样嘛,不好,也不坏,是命中注定,想都不用想。何况,一年到头,每天,一半时间进学校,另一半时间他差不多都在干活,跟母亲、跟哥哥,园里屋外,上山下田,他几乎样样会做。

咋个想得到呢,瞎猫撞着死耗子,少年上了榜,成绩甚至还不错(只是数学、英语拉了分),省城里的最高学府寄来了录取通知书。

他是生产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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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27 个评论)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3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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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壮 发表于 2007-3-27 17:23:57
  
  大历史下的小细节。档案般的真实。我要慢慢读。

  在我的印象中,八十年代,是一个崇尚深度阅读和思考的年代。那时的学生,大多沉迷文学和哲学。本原性的追问和探索弥漫在这一代人的身上,与老知青普遍激昂的理想主义不同,出生于六十年代,并在八十年代中期进入大学的这拨人,在青春后期突然面对国家的改革开放,各种思潮蜂拥而来,传统的价值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们茫然,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开始怀疑,开始反抗,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开始解构——反叛正统和话语霸权,他们不再相信从前所接受的社会理想,他们追求个人价值,追求自我实现,他们撕裂那些假崇高的面具,想努力去触摸人生真实的那一面,但市场经济时代尚未开始,他们的追求仍然是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

  对本原意义的追求注定八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仍然是一群理想主义者,而今天看来,他们似乎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以来最后的理想主义者。人是什么?人性及人道为何?人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抽象而宏大,但吸引了无数人沉迷其中。
  
  我记得曾经跟很多人通宵达旦地进行讨论,所有的讨论都没有什么结果,但记几个哲学家的名字,背几段著名的格言,仍然是跟人讨论的资本。这些幼稚好笑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多么美好啊!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3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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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怀 发表于 2007-4-4 18:21:28
深有同感!
我也是60年代生的,我考那年,文科大概录取比例是7比1(含中专),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3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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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君 发表于 2007-10-15 17:27:20 

扩招也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情吧。在我的印象中96年之前的高考题都很简单的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3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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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洱客 发表于 2008-2-21 11:06:15

亲切, 比我厉害,还上过一中。我也只能考文科,物理、化学一塌糊涂,英语她认得我、我认不得她,好在那年只算30%。我的学校不分科,没有文科班,全班只有二三个人想学,学校认为是不自量力,瞎胡闹。当初我也想到县一中去学文科,独自一人拎着一包糕点去找一中的书记,请他开恩让我到一中学文科,被他坚决地拒之门外。又气又急又难堪之中下决心学出点样子证明自己。在乡镇中学,到了高二(当时高中只上两年),一个人争取了一间教室,上理科时一个人自学历史、地理、疯狂地把教材背了一个遍。回想当初确实有点狠,成了学校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人,在当地成为一件比较轰动的事。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3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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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熊 发表于 2008-3-2 04:29:20

我的行李
  深水醉蛇的那只花楸木箱子一下子让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呵呵,我也有一只箱子,那是姨妈和两位表姐共同送的,是一只褐黄色的皮箱子,好象二三十块钱,那可是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里面装的是些什么,只能按常理推断,应该是一些换洗衣服,可能还会有几本演义类的小说,如果有书的话。钱肯定没放箱子里,是藏在母亲专门缝在内裤上的一个小兜里。我的被褥什么的是一位当兵的亲戚帮忙打的行军背包,往肩上一背很轻松。一只手拎箱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一口洗脸盆,一把保温用的八镑水壶,一只吃饭用的大口钢,一只漱口用的小口钢,还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装在跨在胸前的一个军用书包里。我装备这样齐全是因为院子里就有一位师姐在同校,所以我跟在这位漂亮师姐身后顺顺当当到了学校,并且安顿下来,然后神抖抖地开始了一锅粥似的生活。
  感谢深水醉蛇让我在晕晕呼呼的生活中打了个隔噔,一缕二十年前曾经照亮过我们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尘埃来到了心中。

  顺便提个建议:我是沧洱客介绍上来的,我在坛子首页看到了“阳光灿烂”几个字,点进去后就看到了目录,但有些摸头不着脑,那里面的章节不全,我还以为深水醉蛇故意这样,只好从最先的第六章没头没脑地看起,全部几章看完后,觉得不对劲,然后查了文章所属栏目,在昆滇往事里果然看到了七前八后的章节,总算找到第一章把头补了回来。建议做一个完整的章节目录放在热门标签中,如果热门标签是系统自动生成,那最好在每一章的未尾附上目录,让读者可以很方便地阅读,要不一章一章到坛子里翻,晕。
回复 付晓海 2012-6-23 22:40
如果,就那样种田挑粪终老一生;或者,成了生产队里第一个大学生,继而发生了后来若干若干的事;少年早就知道了,不好也不坏!事实证明,那些所谓改变命运的节点,真把时间拉长来看的话,真是不好也不坏的。
八零年代的歌最记得的就是那首,“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现在才知道,可以给这首歌加句歌词,“当初没想到,不好也不坏……”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3 22:42
转自彩龙:

菲菲 发表于 2008-6-30 11:01:06 |
晒着太阳 慢慢读
理想中那时的天空就是一身白衬衣蓝裤子,朴素,好看.
回复 闲心 2012-6-23 23:29
哦!是如些真切又清晰的昨天……
回复 朱莉娅 2012-6-24 09:24
这是他平生拥有的第一只箱子。整整20年过去,如今它还在,就躺在客房地板的一个角落里,里面空空,然而,感觉里它仿佛他的前世,或者说其中窟藏了他人生最初 17年的清静、自在和混沌。那是一整箱他个人的古代史。

我也曾有这样的一只箱子,不过早不见了踪影
回复 朱莉娅 2012-6-24 09:24
命运的每一次拐弯,对他来说,起初,或者说命中注定都是缘于逃避。

似乎,我也是如此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19:02
付晓海: 如果,就那样种田挑粪终老一生;或者,成了生产队里第一个大学生,继而发生了后来若干若干的事;少年早就知道了,不好也不坏!事实证明,那些所谓改变命运的节点 ...
不好也不坏
谢谢付司令帮助剖析、点拨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19:04
闲心: 哦!是如些真切又清晰的昨天……
感觉是前生的事情了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19:05
朱莉娅: 这是他平生拥有的第一只箱子。整整20年过去,如今它还在,就躺在客房地板的一个角落里,里面空空,然而,感觉里它仿佛他的前世,或者说其中窟藏了他人生最初 17年 ...
每个人在自己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一只箱子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4 22:12
我也有那样的一只箱子,记得当年我母亲因患病在大理医治,那箱子还是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临时请我们队里的木匠师傅做的,油漆味都没散完。一晃都30年了.........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22:16
守护甜心: 我也有那样的一只箱子,记得当年我母亲因患病在大理医治,那箱子还是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临时请我们队里的木匠师傅做的,油漆味都没散完。一晃都30年了.........
  
你那箱子还在不在?我的还在。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4 22:24
不在了,真想把它找回来。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4 22:28
看你写的东西,有想哭的感觉.......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6 22:27
守护甜心: 看你写的东西,有想哭的感觉.......
  
回复 若初 2012-6-28 17:37
我70年代生的人,过着也和你一样的生活,放学后永远是农活,稀里糊涂地考上了大学,那时记得高中更难考,一个班就考起一人,还好那个人就是我,如果我在中间哪个环节掉链子,那肯定不能再上学了,都觉得是生活常态,现在看你写的,不知道怎么我也感觉心里酸酸的,不过,或许在家做农妇也还是会过得好的。
回复 牧梦 2012-7-3 11:08
这些细节让人感动,母亲粗糙宽大的掌心、箱子括号样的提手等等,所有学生都经历过的一幕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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