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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没有想象中的漂亮,很多楼房显得破旧,也不高,然而,对少年来说目之所及样样新鲜,像基诺山上下来的,从原始社会一步跨进社会主义。呼吸,感受,他有点目眩的感觉。办注册手续那些天,空闲时就惯性般一个人出门闲逛游赏,时常走迷路。有一回过莲花池、北校场,逛进一片树林。折腾近一个小时,快天黑才摸回圆通山下的东二院宿舍区。
进校一周后开始军训。正值白露节气,变天了,雾蒙蒙冷阴阴,接着开始下雨。每天都会有一场细细绵绵的小雨。不远处那根大烟囱上面,烟团久久垂悬,升不上去,也散不开。路面到处泥泞。他们6点半被教员喊起来跑步,然后练站队,立正,稍息,踏步,齐步走,正步走。数日后练射击,两人一支1956式半自动步枪,不重。趴在湿地上,闭一只眼,反复朝远处的靶子瞄。到实射那天,轻轻地一声“嘭”,再“嘭”。他打了30环,算良好。
最后一课是叠被窝、打背包。
两周过去,云开雾散,随后好长日子都是晴天,天空从早蓝到晚。只是,东二院大门外的圆西路,那斜坡路面上,老是流着一小绺不知源自何处的水,细而 散。整条路,像一架快干涸的河床。
洗刷去衣鞋上的红泥,或背书包或夹书本,新生们由东向西穿过圆西路,跨过北门街,鱼贯而入东陆园。进东门,曲径边那大半人高的是报春花篱,矮一些的是女贞。旁边的平房小院是教师宿舍。
上课的地方叫会泽院。这地方古时候就是贡院,它俯临翠湖,与五华山遥遥相望。那背后的至公堂,是闻一多先生作《最后一次讲演》的地方。
第一堂课他就被老师点了名。
是乔老师的写作基础。114,就是那间大教室。个头不算矮的他先坐中间,可不多时就溜到最后一排。他习惯呆在旮旯里。他坐在中间那一路课桌的最后一个座位上。
“像黄金一样朴素。”乔老师说了这么一句――(事后被证明这是他最为人熟知的一句名言,然而,他的这个憨学生曾经一直不得其解:既是亮灿灿的黄金,咋个可能是朴素的呢?)――然后捻起蚕豆大的一点粉笔头,转过身去嚓嚓嚓地写板书。乘这空隙,少年再次麻利地换了座位。还是最后一排,只是窜到了紧靠黑色大木窗的那一路。那里整条凳子都空着。
因为窗外有尖利的鸟鸣。在那些海棠、棕榈和梧桐树――还有一棵像是喜树――密匝的枝叶间,鸟雀们的翅膀一晃一闪。少年想看个清楚。他熟悉好些鸟雀,譬如画眉、斑鸠、黄豆雀的叫声和习性。
“嗨,那个――同学。”没想到,乔老师转过身来,在他的80多学生中居然一眼就发现异常。他略拖腔调,声音软软地喊。也怪他自己,换了座位,脑袋瓜又一个劲地往那窗外够。
“你原先坐哪里?
“少年明白老师是在问他。他站起来,脸颊有些烧。
“你叫什么?”
“刘梦轩。”
乔老师淡然眯笑,稍显犹豫后让少年坐下。那慈祥、和蔼的神态,令少年心里有些害怕。
不久,他的所谓处女作,被乔老师推荐到省写作学会办的小报上发表。不足百字,俨然一篇小学生写的童话,写的也还就是鸟:一只鸟,嘴里衔一粒草籽,飞行在茫茫沙漠上空。又饥又渴的它,终于筋疲力尽,一头栽下葬身沙海。而它嘴里那粒种子,奇迹般地开始在鸟儿自己尚存些微水分的小小躯骸中发芽。最后,沙漠变成了一片绿洲……
东陆园里最好看的是银杏树,它们遒劲挺拔,枝繁叶茂,而最漂亮的也就是浓荫中的银杏大道。校报上说,早在一亿年前的中生代,这“活化石”便繁盛地遍布地球,到了第四纪冰川之后却差点儿濒于灭绝,如今只有华夏大地仍然存留一点点--万幸地绵延至今。也就是说,除了银杏树之外,与其同为裸子植物银杏门的其他所有物种都已灭绝。
后来,刘梦轩偶然识得银杏的一英文名:maidenhair tree。少女的头发?如处女一样原初、纯洁而又长寿永生的树?而银杏道原址,曾经是昆明古城北墙的一段。
这天,下午两堂课后,他急冲冲地赶来这片林子。他把才戴了没几日的白校徽弄丢了。吃过午饭,课前,他一个人在树下呆过一阵子,还爬上树去,是不是那时蹭掉的?旧性未改,爬树一直是他的一项乐趣,而树阴曾经是他的庇护所。为逃避挨打,他躲在树上,直到星星一颗颗冒出来。
9月将尽,乍眼看去银杏树还绿生生的。待你走近,走进银杏道,才意识到季节在转换:柯枝间那些密匝的叶簇,那如铃如扇的叶儿的边缘,占一两成的,已悄然镶了一线金边。甚至,地上、草里,也零星地躺了几枚,样子偏瘦小,且绿黄间夹。而白果,则是早些时日就被校工收走。那白果烤熟后可以吃,但有点苦。
这天午后,像一头来历不明的悠闲的小野物,刘梦轩仰头望望,只见明丽的光线碎散地斜射而下。接着他开始爬树。那双手不容易攀稳当,下边的脚也老打滑,蹬不稳――穿着皮鞋的缘故。头一回穿皮鞋,还崭新,鞋面也擦得亮锃锃。一个路过的老倌瞪他一眼,还嘟囔着什么――是不是看错人了,以为是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从高考补习班里流窜出来?刘梦轩骄傲地继续用双手抓住一根牛腿粗的横枝,再飞悬起双脚就把自己吊了上去。又有人过来,几个咯咯说笑的男女,他们也怪怪地瞅他。
我是有点可笑吧?这城里的树要么是不准攀爬的,要么他那样子有损一个大学生的形象?刚从山沟沟里出来,什么规矩都不懂。想到这里,刘梦轩赶忙滑下树来,捡起书本就走。
17岁的秋天,他最后一次爬树。
挨着银杏林,稀疏地散布着其他树木,藏柏、梧桐和垂丝海棠,这些树阴下面,是一大片绿茵起伏的浅草坡,其间杂生着一种近尺高的草本,茎直立,叶互生。只是,这天下午刘梦轩并没有注意到它。他只顾脚踢手刨,在草丛间躁急地寻自己丢失的东西。他不认得那草的名字,也尚不知晓,再过几个钟头,待银杏枝头月轮初升,它便会清新洁白地绽放。当然更不曾想到,在如梦似幻的四年光阴里,无数个黄昏,它会在银杏林中开成一片璀璨的星光。
没有找到自己的校徽,而他转眼也把这不愉快忘了。晚上是“迎新生庆国庆晚会”。他第一次置身这样的热闹场合。过去,在江边,与此大致类似的,是看露天电影, 还有大人们开批斗会。
旁边座位上,有人一边瞟舞台一边嘀咕,一看就晓得是高年级的。他们议论的,是代表刘梦轩他们这些新生出节目的那女生。她表演的是一个独舞,那伴舞的歌叫《飞吧,鸽子》: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带上我殷切的希望/我的心/永远伴随着你/勇敢地飞向远方……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http://www.sszs.cc/home.php?mod=space&uid=4&do=blog&classid=731&view=me
朱莉娅: 再过几个钟头,待银杏枝头月轮初升,它便会清新洁白地绽放。当然更不曾想到,在如梦似幻的四年光阴里,无数个黄昏暮夜,它会在银杏林中开成一片璀璨的星光。
牧梦: 是乔传藻老师吗?我读研究生时有一天考试,他出了若干题目,有点评贾平凹文章的等、还有一篇作文,下周上课的时候,他在课堂上说你这个水平不用来读研究生了,说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