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平米的宿舍，挤了8个毛头小伙。刘梦轩有些怯生，话没出口就脸红，但他心情不错。朝夕相伴的舍友们客气友好，且大都开朗活泼，喜欢聊天唱闹。在他们眼里，土里土气的刘梦轩，“话少，比较内向。”他们或许不知，这一回，刘梦轩才算是真正开始学说话，真正开始与自己的同类交往、相处这门最初级的社会课程。无论如何，自此，他将一点点地成为一个正常、完整、自由、健康的人。

他从小就不活泼，呆头呆脑、反应迟钝，按旁人的说法，很多时候几乎像个哑巴。即使在家里，除了吃饭喝水，能不用嘴就一定不用，懒得用也怕用，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人类语言据说主要归大脑左半球管，那么，这娃儿的左脑，那半边脑皮层可能少了几根神经？他可能在娘肚里就没发育好？

从小学到高中，他都是走读生，而且“总是上课进教室，下课背了书包就走”（这是后来别人回忆起来的印象）。不跟女同学说话，这绝对的，跟那些男生也基本是这样。在他们看来，刘梦轩是个闷声不响的怪物。好在他们也不大去欺负他。后来说起，他们说觉得有些猜不透，便也懒得惹他。小学、中学，读了十年书，其间每一个学段，他非但不曾把班上的同学认全过，甚至绝大部分都不熟识，也无关痛痒。同时，他似乎也意识不到江边人生存的艰辛和愁苦。他无知无欲，无虑无忧，浑浑噩噩，自得其乐。

缺乏对世俗世界的热忱和敬重是危险的。

城市，江边少年的再生之地。刘梦轩或将永远记得，17岁这年的秋天，昆明的天空又高又蓝，明灿灿的阳光是那样的鲜润和温暖。惺忪初醒，甚或刚刚降生似的，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热切与欢愉。和舍友聊天，听他们唱歌，说各种趣事，一场不漏地看世界女排锦标赛，三三两两相约上圆通影院――第一场看的是外国电影，《苔丝》，长3小时。那女的那么美，可结局那么惨！还有，尾随同舍的大汗裤和罗东，一有空闲就到运动场上踢球。刘梦轩过去没玩过足球，笨得要命，脚碰不到球，只会把鞋尖踢到别人的膝盖上。而他们呢，则潇洒得意地表演盘带、过人、头顶、倒勾，玩巴西风格，乍乍呼呼，风风火火，很是令刘梦轩羡慕过一阵子。

日子很快活。

那种乡下孩子的自卑感，并没有显著地搅扰他（乡巴佬和城里人，在刘梦轩此前的世界里大体上也是一样的，于他而言他们基本上都是陌生人），四年大学，关于这方面他没有过于强烈的感受。而其副作用就是，这同时也使得他缺乏一种能够激励自己埋头奋发的动力。在他身边，与他同样背景的另外一些乡村子弟，他们真是可以头悬梁、锥刺骨，为的是以图某一天能够扬眉吐气和荣耀乡里。刘梦轩瞧在眼里，自己却做不到，首先是没兴趣去做，没那个心。他血液里缺少某些东西，在人堆里他天生不具好胜心，或者说传统世俗的荣辱感。来省城上大学，他这时的理解也着实很朴素，那就是：念完书，国家就会给他一个饭碗，衣食不愁。

下冰雹了。他兴奋地伸出手去接那些蚕豆般大小的雪弹子。这天，刘梦轩来到东方红――东陆园西北角那幢5层的红砖宿舍楼――背后的环北路滇大邮所，把一笔钱退给阿璞。阿璞还在县城补习，没有买到他需要的复习资料。骤雨接踵而至。地面迅速积水，亮晶晶、白花花一片。湿了衣裳，他跑进一个临时毡棚――三家巷口的左首边、就是后来天桥下公共车站的原位置――避雨。半小时后天空放晴。回到校园，银杏道上金叶子满地铺撒，雪弹子在其间闪闪滑动。走在上面喳喳响，有一种奢华、奇妙的快意。

他捡了好些肥大的叶子，有一片至今――整整20年后――还夹在当年的日记本里，上面用蓝墨水写着：“银杏书签　1982年11月初　春城”。只是，他把书签的签写成“鉴”了。

银杏树下，那是天堂。天堂般金色的时光。

他贪婪地买书。进校才两月多，码在床头枕边的课外书刊已经三十多册，有些奢侈。他只有很少一笔生活费。那还是一个相当匮乏、清苦的年代。在离开父母之前，对钱这种美妙的东西，刘梦轩甚至没有过多感受。因为他口袋里几乎不装钱，那怕是几个钢鏰儿。

那购书单至今还在，其中有《声律启蒙》、《花草杂谈》、《十万个为什么》、《动物》、《自然之谜》、《科普文摘》、《中学英语词汇》，等等，从这些书名也可窥一斑：刚踏进高校殿堂，尚未受到什么人什么思潮的影响，他挑书的眼光完全是“发乎于心”的，从中可看出这孩子的兴味所在，以及实际的学力水平。

后来刘梦轩对人说，他是在大学里读完中学的。

这些书没多久就被冷落了，往后是送了人还是卖废纸换了烟酒钱，记不得了。只剩了一册。很另类的一册，多少年后还顽固地蜷缩在书柜角落，装订线已经脱散：6角8分的《泰戈尔诗选》，其中收有郑振铎先生译介于世纪初的新月集、飞鸟集、采果集，等。当时，刘梦轩很快被它迷住了。

“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的想要外出的灵魂呢，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着我心的门，想要进来呢？”“我知道我的心开放起来如一朵花，我知道我的生命自己充满着，如一条伏泉。”还有，“世界不会因为没有我的这支歌而失去生命，可我没有这支歌，就会枯萎得没有一些颜色。”他从不曾读过这样的文字，有点怪，可又很美，朦胧，神秘，心头隐然悸动――从此萌发对缪斯的膜拜？应该是这样的。可这里想追溯的，不是诗神将如何地诱惑这个乡野少年，而是想说，这些充满魔力的文字，客观上给了他某种恰逢其时的启蒙。甚或可以这么说，它们是刘梦轩迟滞、蒙昧的青春期的心智导师。

新生体质复查，那结果是不是弄错喽？刘梦轩半年前填高考报名表时的那次体检，1米66的身高，一转眼刷新为1米68还多半公分，51公斤的体重也增至56公斤。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即使天天萝卜汤泡饭（而早餐，他一度喜欢顺路去吃那杂技团门口的油条），跟一天天开启的心智领域一样，刘梦轩年轻的身体从此再没有停止过那种本能、快活的膨胀与扩张。毕业后，刘梦轩身高达175公分，体重又增了10公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