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丝绵薄无力的清明雨之后，气温骤然上升，热闷、干燥，城市像蒸笼。刘梦轩生病了，咳不停，痰里带血丝，吃药也不见好，成天脸红额烫，肚子都咳痛了，整个人虚软无力。

小心啊，不要拖成肺炎。舍长老舒提醒他。

肺炎？倘若那样――我给会死掉？他心想。来到省城，刘梦轩不时会闹点病痛。最初是淋巴发炎，打了三天的柴胡和庆大，冬天手指肿痛的老毛病（母亲说这是患“冷骨风”）也犯了――哦，偶或还有那种偏头痛。而在过去，他记得自己基本上是不兴吃药也不打针的。

在校卫生科，他一般开些咳嗽药和风湿膏之类，而他那些舍友，不知何故，一个个都喜欢开一种叫刺五加的药片，说是治神经衰弱的。

咋个没得他们的毛病呢？心里有些羡妒。

生病的日子终归不好受。吃过饭，舍友们一个个去上晚自习，刘梦轩独守宿舍，躺床上看书――太安静，一个人闷得慌。他已经不大习惯。

随之而来是谷雨――没办法，受母亲的影响，他对农村才习惯用的二十四节气比较熟悉――这天，下午4时后狂风大作，黄沙弥漫，杂物纷飞，玻璃窗哐啷破响，还有，狂暴的雷霆折断了环北路上的银桦树，砸死一个骑车人。出于安全考虑，这天他们取消了田径课。

最终还是没落雨。

天气持续暴暖，昆明城的平均气温达到有气象记载以来的同期最高，雨水比往年同期减少一半。教室像撒哈拉集中营，酷暑难当，人人昏昏欲睡。一片强烈呼声中，班主任带领同学们去了海埂和柳林，游泳，玩水排球。

随后，他们开始为期半月的社会实践。赤日炎炎。刘梦轩跟还不算熟悉的一男两女分在一个组，去采访美术工艺公司的象牙雕刻厂和泥塑车间。栩栩如生的菜蝈蝈，玲珑俏皮的小双猫，还有那可爱的小天使、断臂的爱神维纳斯，这些东西让几个大学生大饱眼福，一个个赞叹不已。咔咔咔，“海鸥牌”相机里的胶片很快用光。

他们决定采访那泥塑小双猫的作者――按实习要求，要写一篇人物――段宏，原来是个女娃娃，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才进厂一年多的学徒工。她显得不好意思，轻声细气地回答着几个同龄人的提问，同时依然专注、轻巧地继续她手里的泥巴活。写她什么呢？主题呢？下楼后，站在小花园的十字街头，他们的组长，那位身着白衬衣和乳黄色裤子、手拎一个小皮包的女生直嚷嚷：整不成，那女工没得哪样可写嘛。她找了班主任，要求换地方。

于是移师青云街煤店。这里的人也在玩一些黑黢黢的泥巴，制作一种名叫“蜂窝煤”的东西。这一回，主题就容易找啦：那位双手如自己的作品一般颜色的李容保师傅，如何N多年如一日……

临睡前，他和大汗裤都要冲凉水澡。一般是临近熄灯或熄灯后，反正要避过用水高峰期。楼上的女同胞经常没水用，便逐层下楼来找水，以致男男女女洗漱捣衣混战成一片。他俩拎上面盆、仅穿个裤衩，雄赳赳气昂昂，同时也是小心翼翼地跨进盥洗室。那地面既凉且滑。没有莲蓬头之类的淋浴设施，只能用盆哗啦啦往自己身上浇。

大汗裤的名号，得于他冲澡时展现的那条肥大的花内裤。这家伙手长脚长，个儿魁梧，颧颊分明，而且也不像刘梦轩那么土气，大汗裤不会在白衬衣里面再贴身穿一件红背心之类的――甚或穿得再挺括些，那他会更显气宇轩昂的。后来毕业实习的版纳之行，大汗裤和老舒所在的小组上了基诺山，逢上拍电影，片名叫《逃离罪恶世界》，导演一眼相中大汗裤，让他临时扮一个颇显眼的群众角色，而且果真就穿了一身毕挺的呢子军服，扮一个即将逃往“金三角”的国民党军官，抱着自己的胖太太（那也是同学扮的）跳舞。

淋完夜澡，多半毫无睡意，两人便轻手轻脚溜出去，到运动场散步。宿舍楼起初是不锁门的。一天夜里，大汗裤告诉刘梦轩，他跟他女朋友吹了。

“女朋友”？刘梦轩头一回听得这个词。

他们是高中同学。甚至，大汗裤说她已经是他的第二个女朋友啦。她原先成绩不错，后来忽然掉了下来，“变得有点颓废”――这是大汗裤的原话。按老师的要求，身为团支书的大汗裤去帮助她。这样，“在高考前就有点好上了。”大汗裤说。刘梦轩听得有些羡慕，或者说敬佩。大汗裤向他描绘她的模样：“脸蛋雪白，樱桃似的小嘴镶嵌在十分合适的位置上，眼睛看上去有些小，但时时闪着冷静、思考的目光。”

他还说，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不大不小的酒窝。起初，大汗裤跟还在老家城市补习的她每周通一封信，不幸被父母发现，惹出一场风波。随后大汗裤的父母找见那姑娘，对她印象却又不错。考虑再三吧，开学后一些日子，父亲专程上省城来向儿子宣诏书：同意他谈恋爱，只要不影响学习。可也就这时节，大汗裤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她。他写信去，说过去跟她好，只是出于同学之间的关心与同情。那女孩很生气，回信说不需要同情，希望他把她的相片退还给她，要么烧掉。

“没有人能够真的理解我，包括父母。”他说。

没多久，刘梦轩知道大汗裤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生。

6月。进入这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持续高热的昆明城气温陡降，阴冷异常，接着雨水也落下来。广播里说，北方的冷空气已经南下，而孟加拉湾方向有一块水汽充沛的云团正在北上，这样，造成原先持续燥热天气的环流特征已经逐渐改变，形成了有利于大面积降雨的气象条件。

雨水并不多。阴天或小幅阵雨持续近半月之后，天空再度晴开。又一个晚上，简易运动场四周的草丛里，夜蛐蛐唤得格外清脆。大汗裤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刘梦轩烦了，便诈他，“我们都晓得喽，你还不坦白？”

“507，对不对？”刘梦轩说。那是一间女生宿舍的门牌号。他差不多是瞎蒙的。他想起罗东开大汗裤玩笑时，坏笑着提到过这数字。

“没错，就是喽，就是C。”他咬着嘴皮，“你们咋个晓得？”他粗声恶气，却唬不着人，只是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激动。转而又嘿嘿笑，憨态可掬，相当可爱。那C，漂亮、文静，浓浓的滇南口音。

后来在四合院电教室看《教父》。影片开始，一个男人紧搂着一个女人，身子互相乱抖。屏幕上只出现他们的上半身。“嘿嘿，”大汗裤笑了。

“他们站着整。”他压低嗓门告诉刘梦轩。

“整――整哪样？”待刘梦轩双眼圆睁，画面过去了。朝后大体上也明白了，心里更是暗自佩服：大汗裤咋个懂得那么多呢！

大学四年，大汗裤坚定不移地恋着那红河姑娘，纯粹是苦恋，差不多是公开地吊死在一棵树上。刘梦轩为他当过一回信差。那是大汗裤鼓起勇气递交的唯一一封情书。只是，它很快被退了回来。

当年，大汗裤是第一个向刘梦轩袒露心迹的同龄人。可以说，是他让刘梦轩约略初识谈恋爱和单相思是怎么一回事。此前他不知，半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曾想象过。

吸气，呼气。再来――深深地吸气，再用力呼出。校医告诉刘梦轩，他的肺活量超过了六千，而正常情况下，一般男女也就三千七八、四千左右。在已经受检的人当中，刘梦轩居第二。前面一个是什么项目的校队队员。

这是联合国某组织对中国大学生的一次体质抽测，滇大有幸忝列其中。六千多，刘梦轩不明白这数字意味着什么――肺活量大了好不好？他问校医。校医说当然好啊，可以练长跑，也适合去练唱歌。

“可以唱歌？”刘梦轩以为听错了。是呀，像他这样的人也可以去唱歌？他自己连话都还说不好呢！

地芽拱动，心眼渐开，刘梦轩意识到自己的变化，那是心里头一种微妙、特别的变化。这里说的主要是面对她们――那些异性同龄人，任何一个女孩子――说真的，他也想自自然然地跟她们打个招呼、说上两句话，可就是很难开口。来省城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他不想――至少不曾明确地渴望这么做。那时除了他自己，对其他同类，无论男女，一直，他差不多一概是“一视同仁”，都一律“视而不见”的。

懵懂无知、一张白纸的少年，在度过了一个较为漫长的混沌期之后，终于隐隐体受到某种窘迫――开始步入那种“漫无目的、朦胧地憧憬异性”的真正意义上的青春期。只有在青春期，人才绝然地分成男性和女性。这话好像是弗洛伊德说的。

大家开始嫌日子过得单调，玩笑闲言也渐多。譬如说某班干部与另一位班干部都在打某女生的主意――事后证明是对的。

吃过晚饭，男男女女来到宿舍楼下，在空地上围成一大圈玩排球。也有打羽毛球的。但校务处很快贴出通知：不准在此打排球。

他们就到翠湖去玩。

紧接着，学校又下一道命令，要求所有女生一个不剩地搬到校本部东陆园的红砖楼去。东二院将成为和尚楼。然而，那些女同胞相当激动，也可以说表现得很仗义，被勒令带头做表率的政治系，全体女生一致上书：坚决反对、誓死不挪……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