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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旱成涝。雨水开始瓢泼而来,雨洪淹掉好几条街。进入8月,“降雨量达410MM,比常年同期增加一倍多,创建国以来最高水平。1945年降雨量为 536MM,是历史最高,1966年为396MM。”这些数字是从报上抄的。刘梦轩会从贴报栏摘录一些感兴趣的东西。路过邮局,有时也掏两分钱买一份晚报。
暑假他回了江边。十个月的省城生活,令刘梦轩开朗许多。而他的朋友阿璞则闷闷不乐,因为补习一年,考下来感觉还是不理想。他在县城等刘梦轩,然后两人去爬虎头山。回家后两人又相约去母校看荷塘,到街上看露天电影,去北箐挖草药。这是一个轻松、快活的暑假。随后,阿璞被省林业学校录取。学校在金殿后面。
收假返校,食堂门口排起买饭菜票的长队。买好票转身出来,刘梦轩一眼瞟见队伍尾巴上的青鱼。
“梦轩,回来啦。”她首先打招呼,口气显得熟络。他“嗯”一声作答。因为暑假前的那次长谈,她可能觉得他们算是熟了。他被直呼其名,省去了姓。
暑期前的考试成绩公布,刘梦轩认为自己还过得去,都过了70分,最高的古代作品选读90,最低党史72,其他:文学概论82,中国现代文学史75,现代汉语82,写作,良。而“想搞创作”的青鱼恰恰文学史不及格,51分,全班80余号人中,她是唯一需要补考的。
一时间议论纷纷。单元测验不及格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跟正二八经的学期考试开玩笑?何况还是班干部呢!
跳鸽子舞的那女生要补考呀?高年级几个伙子也窜过来,想打听消息是否属实。
刘梦轩自己并不感意外,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为她惋惜。至少,考不及格那就要补考,反正是一桩烦心事情。
周末,大汗裤他们请青鱼和另一位女生来帮忙缝被窝。还不兴用被套,被面被里拆洗之后需要穿针引线,这对笨手笨脚的男生来说,无疑是不大好整。而楼上楼下一番辗转的班主任,也寻上门来找青鱼谈心。
“没想到会这样。”青鱼说,“真是太糟啦。”
“你们年轻人思想活跃,喜欢思考――”下过乡当过知青的班主任和颜慈目地说,“可是呀,这些课是基础,还是要集中精力把成绩抓上去―― 啊!”
“怪我自己,自己栽的苦果自己尝呀――唉……”青鱼说罢,略显夸张地叹了一声,神情乖顺。她真的后悔了?他却觉得并非如此,她只是感受到压力罢了。俗话说,人言可畏嘛。
“我是要学得聪明点吧。”青鱼说。那是她补考过后的一天。“他――妈的。”接着她吐了句脏话,不怎么自然,像刚学来的一句外语。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嗬,原来女孩子也说脏话?
当然啦,大家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还是要60分万岁。
这天,他们去车站接新生。有个陌生伙子一边瞟她一边吹口哨。她对同行的邵白、田鹤和刘梦轩说,她正在构思一篇散文,关于银杏树下一种白色的小花,它们总在傍晚时分开放。
“从三四月份到现在,还一直在开着呢。”她说只是不知那花的名字。刘梦轩说他知道,那是星星草。实际呢,只有他自己才这么叫的。后来有人告之其正式学名应该是月见草,通俗的叫法也有就叫晚饭花或小白花的。只是,青鱼一直称它月亮花。
在这座城里,那些新潮书刊(多属外国文艺和哲学社科的范畴)一上市,最早发现并弄到手的往往是滇大的学生。只见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忘食废寝地囫囵吞枣,每个人胸腔里都澎湃着无穷无尽的求知欲。
“谁比那以稳固、不变、最优美的真理为乐的人更有福呢?”这是读奥古斯丁的《论自由意志》,刘梦轩抄摘在卡片上的一段话。只是,那“稳固、不变、最优美的真理”是什么呢?又怎样才能够跻身于以此为乐的有福之人中间呢?于他自己而言,这样的文字还太艰涩太抽象。
但他们是幸运儿。至少他们有书读,至少可以读自己想读的书。他们有幸成长在这个80年代。
至少,青春宝贵的光阴,他们没用来串连武斗,没有到工厂里打铁铲煤,没有上山下乡去“改造地球”,也不需要跟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跟那些苦大仇深的50版哥们姐们相比,他们无牵无挂,是身心轻松、灵魂清白的一代人。更重要的是,感性、人本、多元、个性化,这些词所赋予的意义将启迪这一代人,将光照这一代人。
虽然仅只是开始,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如那册《开放的自我》所说,这还是“必须忍受”的“一个新时代的早期阶段”。 告别偶像,拨乱反正,疗伤治痛,铲填废墟,重建秩序,整个国家都还只是开始。原先东方式的清教徒秩序被打破,也因此充满着道德上的混乱感――一句话,一切都还显得模糊与艰难。还有,那些陈旧、腐朽的东西,还冷阴阴地游荡在各种角落。
即便如此,却真正已经是春天,阻挡不住的。至少,物质匮乏、精神僵化的社会在一点点改变,生活正在好起来,或者说令人相信会好起来,至少蕴示温暖、光明、广阔、美好的可能性――心灵不愿再被禁锢,梦想可以清新自由地在阳光下繁衍和生长。
校园里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讲座,食堂墙上,银杏道旁,每天不断贴出新海报。社团组织蜂拥而起。
与此相映衬的,是距东二院千米之遥的青年路上,银桦树下,那些个体户摆的摊一天比一天多,花花绿绿的衣物鲜艳、招展得像花园。在记述这番景象的时候,刘梦轩抄摘过一段报道文字:“全市个体工商从业者已经发展到9737户,从业者计13035人,占全市商业网点总数的57%,达到解放初期的水平。”
“哎,你、你是刘梦轩嘎?”大二开学的第一天,上午课休时间,四合院内,在那几棵枝干灰白、光滑的紫薇树下,一个黑且矮的家伙朝刘梦轩走过来。
“我是大魏。”那家伙说。
注定要遇见这个叫大魏的――否则,刘梦轩的生活或许是另外一番样子。因为多年后,有好心的老乡帮他总结,说刘梦轩在大学里纯粹是被文学梦被大魏那帮人带害的,依其性情,应该选择安心地去做学问,甚或学的是理科,那十之八九难说会混出点模样,而不至于后来一事无成。
大魏?想起来了,他就是5月里,在东二院食堂楼上用马普主持“高山之风诗歌朗诵会”的那个大四学生。《飞天》杂志的“大学生诗苑”栏目,在4月号的头条位置上发了他一大组诗。
大一下学期,刘梦轩他们宿舍办了一份自娱自乐的舍刊,先手抄,后改油印。白纸、蜡纸等,均是从系办李老师那儿讨来的。上面登一些抄摘或自撰的议论文和小诗,以及趣味性知识性的文字。他是这份名叫《星星草》的小报的骨干。星星草这名字当然也是他的主意,是经过一番据理力争后才被采纳的。
“现在的那些诗歌太旧了。”大魏说。“诗人要像上帝一样思考,像普通人一样地说话、生活。”
“我们联合起来,办一个像像样样的。”大魏说他早就打算约人办一个文学社。这家伙略略大舌头。刘梦轩听得肃然起敬,心头随之火热。只是,别人说什么,大魏听起来显得吃力。这时,他就会一边稍稍捂耳,一边朝说话者偏过头来。于是刘梦轩发现这老兄的耳朵也有一点儿背,据说是小时候吃错药或打错了针水。
大魏要刘梦轩把班里爱好写作的同学发动一下,开个名单。
当晚宿舍里又来一个叫邾堤的,他是大三,也是来谈联合的事。刘梦轩告诉他大魏已来找过。“哦,那么就是同一回事情。”邾堤说。
刘梦轩跟邵白、地生、田鹤等人略略商量,决定跟大魏、邾堤他们一起投身到振兴文学的伟大事业中去。
随后一天,大魏和邾堤来叫他,三人沿圆通山脚逛着出去。不去哪里,也没事情要办,就是聊聊天谈谈心。大半是大魏在说。
他们在城里走了很远,其间穿过几条巷子――平时里进城怕迷路,刘梦轩只走大街――不觉间到了城边,约莫看得见大片田野。遂停脚折返。没走原路,大魏带着他俩钻另一些小街和闾巷,路经穿城而过的一条河边,水面漂着些东西。这是盘龙江。堤岸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子,有红砖房,有灰楼,更多的,是那种更矮一些、斜坡顶的旧式瓦房。西岸,一幢红砖楼前,大魏说:“走,上去看看我住的地方。”楼道不脏,只是隐约有一种养了鹌鹑或鸽子的气味。大魏住在这点?刘梦轩心想。不过,他屋里一定堆满了书,各种珍奇的书籍和杂志。除此之外,书桌上大概会摆一迭厚厚的方格稿笺,两瓶以上的墨水,几只钢笔。地板上或许扔着一些废纸团。
好像是三楼。开门,又窄又小,但里面空空,仅有一张木床,床上只剩裸体的旧床板。墙上一幅贴画,一个男人,胳膊和胸膛都赤裸裸地鼓着大团的肌肉。
原来,这是大魏曾经的单身宿舍。考上大学前,他在东边郊外的工厂上班。白天铲煤,晚上回这儿写诗,或者等着姑娘来敲门。
大魏半蹲下去,头再低低一够,同时手往床下一伸,捉出一双鞋来。那姿态像在捕兔子。他把它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往地上拍了两下。再蹲下去,又捉出一双。又一双。变魔术似的,让邾堤和刘梦轩看得笑起来。
总共不下五六双,大半是皮鞋。旧皮鞋。看上去尺码都不大,且大多棕黄色,前面是圆圆的大头。少量的微微豁口,或者没了鞋带,或者穿鞋带的小圆孔被撕扯开了。修修补补,绝大多数应该还能穿的――如果尺码没小的话。
大魏有这么多鞋呀!刘梦轩头一回见识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多鞋。而且是皮鞋。而且是少见的黄皮鞋。大魏略略介绍,某双鞋是花多少钱买的,某双是去年穿着去走圭山的。
几天后,他们在银杏树下开了一个会,搭起文学社筹备组的架子,在各年级中拉了一批骨干。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http://www.sszs.cc/home.php?mod=space&uid=4&do=blog&classid=731&view=me
守护甜心: 你提到的啊璞,是不是李云飞?
守护甜心: 他是我们同学中走得最早的一个。我记得当时他是为救他的女友而出事的。
守护甜心: 他是我们同学中走得最早、最可惜的。我记得当年他是为了女朋友才出事的。
守护甜心: 在我的印象里李云飞是一个帅气、开朗的小伙子?他走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在医院工作了,听到噩耗我也很难过,现在读你的文章让我更难过......
守护甜心: 在我的印象里李云飞是一个帅气、开朗的小伙子?他走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在医院工作了,听到噩耗我也很难过,现在读你的文章让我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