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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第八章 “现在的那些诗歌太旧了”

热度 5已有 693 次阅读2012-6-24 22:46 |个人分类:阳光灿烂(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阳光, 诗歌

 

久旱成涝。雨水开始瓢泼而来,雨洪淹掉好几条街。进入8月,“降雨量达410MM,比常年同期增加一倍多,创建国以来最高水平。1945年降雨量为 536MM,是历史最高,1966年为396MM。”这些数字是从报上抄的。刘梦轩会从贴报栏摘录一些感兴趣的东西。路过邮局,有时也掏两分钱买一份晚报。

暑假他回了江边。十个月的省城生活,令刘梦轩开朗许多。而他的朋友阿璞则闷闷不乐,因为补习一年,考下来感觉还是不理想。他在县城等刘梦轩,然后两人去爬虎头山。回家后两人又相约去母校看荷塘,到街上看露天电影,去北箐挖草药。这是一个轻松、快活的暑假。随后,阿璞被省林业学校录取。学校在金殿后面。

收假返校,食堂门口排起买饭菜票的长队。买好票转身出来,刘梦轩一眼瞟见队伍尾巴上的青鱼。

“梦轩,回来啦。”她首先打招呼,口气显得熟络。他“嗯”一声作答。因为暑假前的那次长谈,她可能觉得他们算是熟了。他被直呼其名,省去了姓。

暑期前的考试成绩公布,刘梦轩认为自己还过得去,都过了70分,最高的古代作品选读90,最低党史72,其他:文学概论82,中国现代文学史75,现代汉语82,写作,良。而“想搞创作”的青鱼恰恰文学史不及格,51分,全班80余号人中,她是唯一需要补考的。

一时间议论纷纷。单元测验不及格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跟正二八经的学期考试开玩笑?何况还是班干部呢!

跳鸽子舞的那女生要补考呀?高年级几个伙子也窜过来,想打听消息是否属实。

刘梦轩自己并不感意外,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为她惋惜。至少,考不及格那就要补考,反正是一桩烦心事情。

周末,大汗裤他们请青鱼和另一位女生来帮忙缝被窝。还不兴用被套,被面被里拆洗之后需要穿针引线,这对笨手笨脚的男生来说,无疑是不大好整。而楼上楼下一番辗转的班主任,也寻上门来找青鱼谈心。

“没想到会这样。”青鱼说,“真是太糟啦。”

“你们年轻人思想活跃,喜欢思考――”下过乡当过知青的班主任和颜慈目地说,“可是呀,这些课是基础,还是要集中精力把成绩抓上去―― 啊!”

“怪我自己,自己栽的苦果自己尝呀――唉……”青鱼说罢,略显夸张地叹了一声,神情乖顺。她真的后悔了?他却觉得并非如此,她只是感受到压力罢了。俗话说,人言可畏嘛。

“我是要学得聪明点吧。”青鱼说。那是她补考过后的一天。“他――妈的。”接着她吐了句脏话,不怎么自然,像刚学来的一句外语。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嗬,原来女孩子也说脏话?

当然啦,大家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还是要60分万岁。

这天,他们去车站接新生。有个陌生伙子一边瞟她一边吹口哨。她对同行的邵白、田鹤和刘梦轩说,她正在构思一篇散文,关于银杏树下一种白色的小花,它们总在傍晚时分开放。

“从三四月份到现在,还一直在开着呢。”她说只是不知那花的名字。刘梦轩说他知道,那是星星草。实际呢,只有他自己才这么叫的。后来有人告之其正式学名应该是月见草,通俗的叫法也有就叫晚饭花或小白花的。只是,青鱼一直称它月亮花。

 

在这座城里,那些新潮书刊(多属外国文艺和哲学社科的范畴)一上市,最早发现并弄到手的往往是滇大的学生。只见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忘食废寝地囫囵吞枣,每个人胸腔里都澎湃着无穷无尽的求知欲。

“谁比那以稳固、不变、最优美的真理为乐的人更有福呢?”这是读奥古斯丁的《论自由意志》,刘梦轩抄摘在卡片上的一段话。只是,那“稳固、不变、最优美的真理”是什么呢?又怎样才能够跻身于以此为乐的有福之人中间呢?于他自己而言,这样的文字还太艰涩太抽象。

但他们是幸运儿。至少他们有书读,至少可以读自己想读的书。他们有幸成长在这个80年代。

至少,青春宝贵的光阴,他们没用来串连武斗,没有到工厂里打铁铲煤,没有上山下乡去“改造地球”,也不需要跟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跟那些苦大仇深的50版哥们姐们相比,他们无牵无挂,是身心轻松、灵魂清白的一代人。更重要的是,感性、人本、多元、个性化,这些词所赋予的意义将启迪这一代人,将光照这一代人。

虽然仅只是开始,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如那册《开放的自我》所说,这还是“必须忍受”的“一个新时代的早期阶段”。 告别偶像,拨乱反正,疗伤治痛,铲填废墟,重建秩序,整个国家都还只是开始。原先东方式的清教徒秩序被打破,也因此充满着道德上的混乱感――一句话,一切都还显得模糊与艰难。还有,那些陈旧、腐朽的东西,还冷阴阴地游荡在各种角落。

即便如此,却真正已经是春天,阻挡不住的。至少,物质匮乏、精神僵化的社会在一点点改变,生活正在好起来,或者说令人相信会好起来,至少蕴示温暖、光明、广阔、美好的可能性――心灵不愿再被禁锢,梦想可以清新自由地在阳光下繁衍和生长。

校园里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讲座,食堂墙上,银杏道旁,每天不断贴出新海报。社团组织蜂拥而起。

与此相映衬的,是距东二院千米之遥的青年路上,银桦树下,那些个体户摆的摊一天比一天多,花花绿绿的衣物鲜艳、招展得像花园。在记述这番景象的时候,刘梦轩抄摘过一段报道文字:“全市个体工商从业者已经发展到9737户,从业者计13035人,占全市商业网点总数的57%,达到解放初期的水平。”

 

“哎,你、你是刘梦轩嘎?”大二开学的第一天,上午课休时间,四合院内,在那几棵枝干灰白、光滑的紫薇树下,一个黑矮的家伙朝刘梦轩走过来。

“我是大魏。”那家伙说。

注定要遇见这个叫大魏的――否则,刘梦轩的生活或许是另外一番样子。因为多年后,有好心的老乡帮他总结,说刘梦轩在大学里纯粹是被文学梦被大魏那帮人带害的,依其性情,应该选择安心地去做学问,甚或学的是理科,那十之八九难说会混出点模样,而不至于后来一事无成。

大魏?想起来了,他就是5月里,在东二院食堂楼上用马普主持“高山之风诗歌朗诵会”的那个大四学生。《飞天》杂志的“大学生诗苑”栏目,在4月号的头条位置上发了他一大组诗。

大一下学期,刘梦轩他们宿舍办了一份自娱自乐的舍刊,先手抄,后改油印。白纸、蜡纸等,均是从系办李老师那儿讨来的。上面登一些抄摘或自撰的议论文和小诗,以及趣味性知识性的文字。他是这份名叫《星星草》的小报的骨干。星星草这名字当然也是他的主意,是经过一番据理力争后才被采纳的。

“现在的那些诗歌太旧了。”大魏说。“诗人要像上帝一样思考,像普通人一样地说话、生活。”

“我们联合起来,办一个像像样样的。”大魏说他早就打算约人办一个文学社。这家伙略略大舌头。刘梦轩听得肃然起敬,心头随之火热。只是,别人说什么,大魏听起来显得吃力。这时,他就会一边稍稍捂耳,一边朝说话者偏过头来。于是刘梦轩发现这老兄的耳朵也有一点儿背,据说是小时候吃错药或打错了针水。

大魏要刘梦轩把班里爱好写作的同学发动一下,开个名单。

当晚宿舍里又来一个叫邾堤的,他是大三,也是来谈联合的事。刘梦轩告诉他大魏已来找过。“哦,那么就是同一回事情。”邾堤说。

刘梦轩跟邵白、地生、田鹤等人略略商量,决定跟大魏、邾堤他们一起投身到振兴文学的伟大事业中去。

随后一天,大魏和邾堤来叫他,三人沿圆通山脚逛着出去。不去哪里,也没事情要办,就是聊聊天谈谈心。大半是大魏在说。

他们在城里走了很远,其间穿过几条巷子――平时里进城怕迷路,刘梦轩只走大街――不觉间到了城边,约莫看得见大片田野。遂停脚折返。没走原路,大魏带着他俩钻另一些小街和闾巷,路经穿城而过的一条河边,水面漂着些东西。这是盘龙江。堤岸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子,有红砖房,有灰楼,更多的,是那种更矮一些、斜坡顶的旧式瓦房。西岸,一幢红砖楼前,大魏说:“走,上去看看我住的地方。”楼道不脏,只是隐约有一种养了鹌鹑或鸽子的气味。大魏住在这点?刘梦轩心想。不过,他里一定堆满了书,各种珍奇的书籍和杂志。除此之外,书桌上大概会摆一迭厚厚的方格稿笺,两瓶以上的墨水,几只钢笔。地板上或许扔着一些废纸团。

好像是三楼。开门,又窄又小,但里面空空,仅有一张木床,床上只剩裸体的旧床板。墙上一幅贴画,一个男人,胳膊和胸膛都赤裸裸地鼓着大团的肌肉。

原来,这是大魏曾经的单身宿舍。考上大学前,他在东边郊外的工厂上班。白天铲煤,晚上回这儿写诗,或者等着姑娘来敲门。

大魏半蹲下去,头再低低一够,同时手往床下一伸,捉出一双鞋来。那姿态像在捕兔子。他把它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往地上拍了两下。再蹲下去,又捉出一双。又一双。变魔术似的,让邾堤和刘梦轩看得笑起来。

总共不下五六双,大半是皮鞋。旧皮鞋。看上去尺码都不大,且大多棕黄色,前面是圆圆的大头。少量的微微豁口,或者没了鞋带,或者穿鞋带的小圆孔被撕扯开了。修修补补,绝大多数应该还能穿的――如果尺码没小的话。

大魏有这么多鞋呀!刘梦轩头一回见识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多鞋。而且是皮鞋。而且是少见的黄皮鞋。大魏略略介绍,某双鞋是花多少钱买的,某双是去年穿着去走圭山的。

几天后,他们在银杏树下开了一个会,搭起文学社筹备组的架子,在各年级中拉了一批骨干。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http://www.sszs.cc/home.php?mod=space&uid=4&do=blog&classid=731&view=me




路过

鸡蛋
2

鲜花

握手

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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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4 个评论)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4 22:50
你提到的啊璞,是不是李云飞?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22:53
守护甜心: 你提到的啊璞,是不是李云飞?
就是他,李云飞。
我在好几篇里提到过,如《嫁接》这篇http://www.sszs.cc/home.php?mod=space&uid=4&do=blog&id=1856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4 22:57
他是我们同学中走得最早的一个。我记得当时他是为救他的女友而出事的。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23:02
守护甜心: 他是我们同学中走得最早的一个。我记得当时他是为救他的女友而出事的。
最早走的一个,好像是的。他也是我心里,最重要的少有的几个早年的朋友。

在这十年前记述的《阳光灿烂》里,也写过他出事。用了很重的篇幅。朝后会贴出来的。
只是,他是为救他女友而出事的?这详细的,我倒不大清楚。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4 23:03
他是我们同学中走得最早、最可惜的。我记得当年他是为了女朋友才出事的。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23:07
守护甜心: 他是我们同学中走得最早、最可惜的。我记得当年他是为了女朋友才出事的。
哦,我去过他宿舍多次,辨不出他身边的女孩,谁是他的女朋友。

十年前的文字中,多处记过提过他,其中一篇是这样的:



  这个夏天,20岁的夏天啊,特别的热,特别的漫长。
  暑期里刘梦轩哪也没去。他留在学校,打算安下心来读书和写作,为此还制定了一满页计划。还揣了那册《历代诗人咏昆明》,企图就近地把那些让杨升庵、担当、孙髯翁们雅兴大发、妙笔生花的地方搜游上一遍。然而,各种计划大都相继泡汤,50多天的日子还是乱麻麻的。
  假日开始一周后,他就得知自己的欧文史不及格,卢教授给他了54分,其中包括了旷课考勤扣分。他心下不安,也不无恼火。因为先前考下来的感觉,自认及格没问题――他太轻敌了。邾堤就曾经告诫过:要小心!倘若你胆敢旷那卢教授的课(他会恼羞成怒地拿着名册点名),倘若你偷懒不记他的笔记(他会得意洋洋地以奇袭白虎团的方式收上去检查),那么你大致就是要补考了。可说实话,在刘梦轩不时逃旷的课程中,卢教授的算是最多。他觉得自己不习惯卢教授的讲义,所谓文学史,太枯燥了,时或也就是阶级斗争史。卢教授上课像训话不说,雪上加霜的是那喉咙仿佛受过迫害,于是反而拼命地表现得高亢,几近声嘶力竭,让人耳朵难受。
  像卢教授这样的先生在滇大其实不少,譬如语言学教授就同样恶劣地宣称:倘若你不来上课,即使你能考九十分,我至多也只会算你及格。
  当然了,没考好,终归是缘于自己的不用功,甚至是自满。因为刘梦轩曾一度感觉良好,自认从荷马史诗莎士比亚到雨果巴尔扎克,甚至到教材里没有的梅特林克加缪卡尔维诺,他们的名字和代表作,很多很多他都装进了脑子里,可眼下竟然落到了补考的境地!很滑稽,有力的讽剌。四年大学,刘梦轩唯一不及格的就是这门欧文史。
  需要补考欧文史的7人中,也有青鱼(还有罗东,这家伙更惨,还要补考英语),这倒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补考了。带着一股子偏激情绪的刘梦轩,这时突然有点佩服起青鱼来。当年当时还不兴设什么选修课,而只要开了的,你就必须上,倒给你一桶猪食,你便只能吃猪食,扔给你一斗箕石子,你就只能乖乖地弄进嘴里磨牙,别无选择。早从大一开始,对不感冒的课程和授课者,青鱼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公开表明观点并勇敢地发出另类声音的。她可以故意不做完试卷让自己不及格。从那时起,她便如此地有勇气。
  社会总在进步。刘梦轩青鱼们只是生早了,没逢上而已。
  两月之后――这年的秋天,据说为贯彻中央精神,进一步调动广大学生学习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滇大开始在新的年级中实行学分制和双学士学位制。除了必修课,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志趣,自由选修本系和外系的课程,还有,倘若认为有能力自学,可以不进教室听课。
  
  也就这些天,死神在另一个地方,悄没声息地掳走了他的朋友阿璞。不久前,六月末的一天阿璞告诉他,暑期里他们要外出实习一阵子,然后――两人相约着要上筇竹寺。想去望望那五百罗汉。那罗汉堂原先快塌了,几年前重新翻修过一回,堂内梁柱全部换成了钢筋混泥土,但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在刘梦轩心底里最重要的那页友情薄上,阿璞这名字是不能被删去或者被替代的。虽然平时隔得老远,来往不方便,可他们总会见得到。在这座城市,阿璞也是他唯一自小便熟识的人。这一生中,他永远也不会失去阿璞的友谊,这一点刘梦轩心里清楚。
  他一直记得,北箐河边,进江边小学念书的第一天,教室里只有不多的几张破烂桌子,那松木桌面也坑坑洼洼,积了漏下来的雨水,条凳也不够,总之他发现自己没有座位。这时,一个瘦筋筋的家伙让刘梦轩跟他一起坐。凳子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很短,三尺来长。这天,他们就相互挤着屁股上课。这样他认识了阿璞。阿璞家在坝子下面、大路东边的尽头,再下一个大坎,不远处就是那亮闪闪的沙滩。朝后,转学两年,刘梦轩再度回到江边小学读五年级,遂又同学了一年。见他不喜欢自己那杆蓝黑色的钢笔,阿璞就说:我的换给跟你,要不要?再后继续升初中、高中,他们都在同一个学校,只是再没有同过班。到了上高中那一年,惊蛰前的几天,阿璞让他帮忙嫁接两棵果木,一棵是桃,一棵是梨。刘梦轩说自己没把握。阿璞却是格外坚决。到了他家园子里,刘梦轩把玩着手里那把用锯片磨制的小刀,迟迟不敢下手。
  “万一没接好,那就糟蹋了,你要挨爹妈骂的。”
  “怕什么,你接就是了。”阿璞说。
  老天保佑,两棵果木都成活了。
  还有一回,阿璞跑来告诉他,昨晚看电影回来,看见北箐那边的山上、天边,有一道螺旋状光圈――阿璞用他右手的食指比划着――旋转着飞去。他晓得刘梦轩喜欢飞碟之类的故事。
  虽然他们不常一起玩,也不一道上下学,上山下地也很少碰面,但阿璞总是很信任他,要么他对其他人也这样?就在他攥着滇大的录取通知书、将要离开江边的那些天――而阿璞和陈老二都落榜了――那时,他开始模糊意识到跟他们的友情有些儿值得眷恋。
  在刘梦轩孤僻、自闭的江边时代,阿璞是极少给过他――至少是唯一公开表达过――最早的信任而且持久不变的人。在他眼里,阿璞开朗和善,一点不粗野。还有,阿璞跟他父亲、兄妹说的是县城话,称“石门京腔”,江边人不太喜欢。然而,兴许因为阿璞的缘故,刘梦轩却觉得那什么京腔也并不算难听。
  承载着林校学生外出实习的大巴,在东郊与一列疾驰的火车惨然相撞。阿璞从大巴的车窗中飞出,飞得老高,飞了老远,最后飘落进一片稻田。跟阿璞一道飞走、飘落、消散的,还有23个同样年轻的灵魂。
  七月十日,刘梦轩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那天,他陪几个即将毕业远行的外校朋友喝了一夜酒,凌晨1点多才一身软绵绵、无比费力地爬着楼外的水管翻窗回到宿舍。而他自己是在6天后才闻得噩讯的――(那时候信息并不灵通,且是假期。事后寻见那春城晚报,也只冷寥地报了几行字)――这时,阿璞已经化做一撮灰了。他父亲已经捧着儿子的骨灰盒回了江边。
  据说,阿璞是第三天才断气的。
  一开始似乎没什么,除了惊愕。只是惊愕。当报告恶讯、描述惨状的信使走了,只剩下他自己,他开始调整自己一直张大的瞳孔,渐渐眯垂眼睫,一个人开始阴阴地发呆。他感觉到自己手在抖,浑身都在抖,脑子里开始结冰,眼前不断浮起阿璞的脸。
  在此之前,这世间发生什么天灾人祸,死人的事,跟刘梦轩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干系。江边后山的坟地里,没有一块墓碑跟他的生活有一丝半绺的牵扯,他家的祖坟也不在这大峡谷里。稍稍接近一些的,是前年消失于雪灾的那个昭通同学,不过,前面说了,说来不敬,那时他确实没有多少感受。
  他翻出跟阿璞最后在一起的照片。这也是刘梦轩年轻时代在澜沧江大峡谷里的最后的留影。相机好像也是阿璞找来的,120海鸥牌那种。那是刚过去的这个寒假,他俩在江边一条木船上的合影。这条船曾经载着他们渡江上山砍过柴。刘梦轩身着白衬衣和藏青色的校服,阿璞穿了一件灰蓝色薄外套,而他的眼神也分明透着一种单薄和忧郁的气息。
  阿璞死前是什么样子?只听说致命伤的位置在胸部。那伤口是否一直不停地流血?是血流干了才断气的吗?阿璞最后说了什么话?我为什么一周后才晓得讯息?好朋友弥留人世那最后的分分秒秒,我为什么没能去看他一眼?虽然我怕见血。虽然我怕见那种在地上到处流的血。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
  刘梦轩心里充满了自责。他不知该做点什么,能够让自己快活一点?食堂早关门了,他用搪瓷饭缸打了酒来,一个人空着肚子喝。喝得醉熏熏,喝得泪流满面。
  我怎么会哭嘛?像女人一样。可是,清清楚楚,这是刘梦轩17岁之后第一次恸然而泣。而且多少年过去,只要想起朋友阿璞,他仍然止不住地潸然淋泪。
  他写了一封信给阿璞的父母,磨蹭半月多才寄出。其实那是想写给阿璞本人的,但他不晓得天国的地址。
  往后,几次回江边,母亲或哥,都是他还没有提起,他们便总是有预见地嘱咐:见了阿璞他爹,不要说起阿璞。痛失长子,给了阿璞家人几乎难以承受的身心打击。

  这个夏天,这个七月,于刘梦轩心理上而言,离别的主题显得有点纷乱,梦游似的。除了跟阿璞道永别,刘梦轩也分头跟早他一年唱毕业歌的那些朋友一一说再见。
  老柴家在昆明,当然就留城了,便想还容易见的。可实际上,自跨出校门那天起,却不曾记得他回来探过刘梦轩和地生他们。直到刘梦轩也毕业留省城后,才跟他重新聚合。而分回滇西的邾堤,就很是让弟兄大伙觉得伤悲。他们在福林堂斜对面的民生餐厅为老邾饯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回东二院,又在园西路打了散酒,更杯换盏继续喝,“不知东方之既白。”
  邾堤一走,朋友好像走了一半。
  还有,那外号叫总统的家伙也要走了,其“白宫”也将移到苍山脚洱海边。刘梦轩跟读哲学专业的这家伙算得上是“一见钟情”。自一年半前结识这位同乡,两人便“约会”频频,远远超出跟其他乡党逢面的频率。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内心里就不曾把他当乡亲看。这个看似拙朴、低调的家伙,身上有着一种睿智的气息。每想起他,刘梦轩就觉得愉快和开心。
  还在月初,总统就早早地请他和大魏、地生三人喝了一场告别酒,而他自己裹铺盖走人已是月末。临行前的头一天午后,刘梦轩和他到翠湖划船。好长时间没进来,只见西南岛上塑了一尊像,上岸去看,是“人民音乐家”聂耳。当晚,刘梦轩来到莲花池畔的民院宿舍,一边陪总统收掇东西一边闲聊,直到零点,才抢在大院关门前跨出脚去。但他没走,总统也没有转身回宿舍。他们隔着铁栅门继续烧烟,站了好一阵。天空滚过一排闷雷,旋即雨声沙沙。散散的雨点,从银桦树枝间洒落下来。
  总统将于数小时后,清晨一大早,到西站搭长途班车。刘梦轩说他不来送了,他要睡大觉,不会起来。他说要一直睡到天黑,直到总统平安抵达。那时,昆明往大理,从早到黑,需要整整一天。
  一觉醒来,肚子饿得直叫。但他懒得出门。他趴桌上写诗:“再见,我的总统/回故乡去吧/回去找一个好金花/……揪住洱海那只碧蓝的耳朵/永远把世界倾听/……别为我担心我会过得很好/(即使城市的大街只有落叶/只剩落叶的脚步声)/明年我就回来……/终有一天 我们会轻松地哼着歌/一起把遍天下的朋友访问……”
  关于友情,这是刘梦轩最原初、最真情、最一尘不染的诗。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4 23:20
在我的印象里李云飞是一个帅气、开朗的小伙子?他走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在医院工作了,听到噩耗我也很难过,现在读你的文章让我更难过......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23:31
守护甜心: 在我的印象里李云飞是一个帅气、开朗的小伙子?他走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在医院工作了,听到噩耗我也很难过,现在读你的文章让我更难过......
那是1985年夏天。

你已经在滇大医院了。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4 23:37
守护甜心: 在我的印象里李云飞是一个帅气、开朗的小伙子?他走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在医院工作了,听到噩耗我也很难过,现在读你的文章让我更难过......
我有跟他的照片,就是他考上林校的那夏天,改个时间我找了出来,发这里
回复 守护甜心 2012-6-25 21:57
好,可我是个急性子噢。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6-25 22:28
守护甜心: 好,可我是个急性子噢。
   抽个空,我会赶紧去找
回复 朱莉娅 2012-6-28 20:47
俺也补考过,该死的数学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7-5 22:56
朱莉娅: 俺也补考过,该死的数学
该死的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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