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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国庆,他们去登长虫山。那是北郊的最高峰。一个月过去,不知哪点卡着壳,交到系里的申请报告老不见批下来,这样,文学社筹备组决定搞点活动,以此来稳定军心也显示决心。
头晚阴沉沉雾蒙蒙的天空,一大早豁然晴开,天清气朗,杲日初升。文学社首批骨干19人――至少应该20人的,独是那个叫老古的家伙睡了懒觉――乘9路车坐5个站,再沿公路步行一里许,接着,老马识途的大魏和老担,两人率众男女往公路上边钻入一片松林。看似茂密的林子,进去却不难走――没有厚积的腐叶和枯枝,只是露水大些。树下长着一盏盏的小黄菌和小白菌。远一些的地方,只见隐隐地拉着铁丝网。
翻出松林,来到一个红土坡头,目标已近在眼前:前面,更高的一座山,像灰白的雪堆。
“丁咚、丁咚――”这时,从左首高处下来一队黄牛,用阳光与红泥巴混揉捏出来似的,一个个的模样都十分鲜艳。那领头牛的脖下,挂着一只亮闪闪的铃铎。
他们斜侧着越过山坡,来到白山脚下。白的是石头。一座石山,除了石头,没有树。光秃秃,一棵树不见,只有零星、细小的灌木,更多的是些乱茅草和野菜野花,也有藤泡,也有火把果。
见脚边有一穴细小的龙洞水,刘梦轩扯了一片叶子,蹲下去撮来喝。还不渴,他只是感到亲切。
众男女蜂拥而上,开始攀这座石头山。愈往上山石愈大愈多。石壁缝间时或有嫩黄的浅草。有一小段路,比看上去更陡峭些,微微扬头,那嶙峋的石块仿佛跟天空融嵌在一起,他们自己正往蓝天深处攀登。
头戴一顶软边遮阳帽,白衬衣外面是一件乳灰色外装的文艺委员表现得多么快活呀!一路蹦跳在前的她,左手握一把野百合,右手还努力地采摘另一些,接着嘴里哇啦呜哩又叫又唱。
所有女孩子都爱花,可只有这位青鱼同学想咋地就咋地,想干啥就干啥。被青鱼这么一映衬,其他那几位女生多少显出点不好意思,或也还透着一丝儿羡慕的神情。她们中的大眼睛、老虔和羊角辫,也是刘梦轩、地生他们班的,个个既漂亮又有才气。其中那老虔,是班上的首席才女。还在大一上学期,她那篇《小雨点》被乔老师一字一句念给全班同学,接下来又被推荐编进一本全国大学生散文选。
又是青鱼(跟爬睡美人山登龙门比赛那回一样)――和大魏他们班的一个男生――最先冲到山顶。那里竖着一根锈迹斑驳的铁管子――是海拔标杆之类的吧?青鱼爬到近旁一块大石上,把手里的花递给先她一步攀上石头的那黑伙子,让他绑到标杆上。
随后,青鱼要过一把伞,撑开,嘴里哼唱,腰肢也扭摆起来。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把细花阳伞。这个妖精,有人说。
大家为她打拍子,也跟着唱。
拉开马桶包,掏出那面包、话梅,还有杨林肥酒和萝汽酒,他们开始午餐。
太阳升到正空,有只老鹰在飞。在山下那田野上空,它低低地盘旋,那翅膀时或反射起一线刺目的亮光。
“高山把影子投向世界,再高大的男人也显得渺小……”大魏来了情绪,用马普即兴吟咏。邾堤等见状也不甘势弱,带着戏谑口吻,纷纷你一句我一句,人人一副《刘三姐》里那些酸秀才的架势――
“我们愿做山羊,让阳光的鞭子永远抽打我们。”
“辽阔无边的阳光呀,像美酒……”
刘梦轩渐渐头晕。醉眼朦胧中他瞧见了月亮。是的,它居然还没落山,还悄声、孤零地挂在西边天空,很薄,很淡。
以大魏为首的这些年轻人,热衷读的是“现代派”,写的是不打标点的“朦胧诗”。有人便揣测,他们成立文学社不合时宜――是有这么一些因素?反正,不知咋回事,其他那些青探会青经会什么的都热火朝天树起大旗,唯独文学社久久生不下来。鲁迅的语丝、郭沫若的创造、徐志摩的新月,当年也曾遭受过这般磨难?
要么,是因为文学这东西太高贵太神圣?
大魏和老古,不知在哪儿双双灌得酩酊大醉(过后得知,是吃老担的生日酒),站都站不稳,两人居然又还跑刘梦轩和地生他们宿舍来撒酒疯。家不远的老古,及时地被地生等人拽出门送回家去。而穿一件白底横蓝条海军衫的大魏,根本来不及防范便将脏东西吐得满地,还拉开裤链妄图在门背后撒尿,惹得宿舍里的风子、高非等人非常生气。
于是,邾堤和刘梦轩则不得不连捉带拽,一左一右架上大魏匆匆逃遁。大魏家在翠湖北路,与讲武堂隔一条染布巷的小街。他家背后是西仓坡,那是诗人闻一多在自己家门口,被一把无声手枪击倒的地方。
刘梦轩心头略一惊:看似壮实的大魏,身子其实很轻,至少那袖筒里的胳膊是细筋筋的。
没走几步,大魏使劲甩开他们,一屁股瘫坐地上,不走了。邾堤拍拍他的背,问给是还想吐。果真又吐。然后这家伙水牛似地喘气,骂人,直至号啕大哭。
“我都28岁了,狗日的你两个给晓得,我当了十年工人,读了十年书,写了十年诗,谈了十年的恋爱,流了二十多年的血和泪。”
大魏说,因为他写诗,周围总有一些人在嘲笑他。
“这家伙真喝多了。”邾堤告诉刘梦轩。完全是废话。
“唉,我们就是缺大魏那样的经历嘛。”刘梦轩感慨道。
好不容易行至北门街丁字坡口,大魏再度推开他俩,恶狠狠地擤鼻涕,那声音既浑浊又尖利,仿佛在黑暗中撕一块天大的幕布。接着,他从牛仔裤背后的屁包里掏出一卷黑乎乎的东西擦擦鼻头,随后兀自在手心里略略一捏一卷,再反手塞将回自己的屁包去。他清醒了一些,不要别人扶拽,只是情绪仍显亢奋。走到翠湖边,邾刘二人决定干脆歇坐下来,让大魏一吐为快。
“……我算什么嘛,我的师傅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魏说他在工厂时的师傅很年轻,而且善良,对他如何的关心和照顾,等等。“不过我最敬仰的人是我的外婆,你们给晓得?虽然她目不识丁,但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对我最好。”
“哦,那平时你要多孝顺她老人家。”邾堤说。
“她死了。早就死了。”大魏又呜呜大哭,“还有我最好的朋友杨小猪,他去了新疆……呜呜……我算什么嘛,我就是一个乡巴佬。”
他说,见他成天埋头写诗,别人说他是憨包,是疯子,是因为自卑,才拼命想写诗成名。如今他的作品发表了,登上了《飞天》和《诗刊》,这时候,“那些婊子又回来了,要‘恢复关系’。”大魏喷着浓稠的酒气,颤着两片厚嘟嘟的嘴唇,“我就对她们大吼:‘滚,滚出去!’”
“我没有出名时她们看不上我,不爱我,取笑我,现在闻着腥气又狗一样地凑了上来。她们要的是什么?她们追求的是爱情吗?不,不是。她们看上的是我的稿费。”
稿费?她们――那些女孩子会特别地看上一个诗人的稿费吗?刘梦轩心想,真这样的话,那倒是真是庸俗。
“听着,邾堤,还有刘梦轩,我告诉你两个,想找对象就趁早,要在成名之前――等你成名了来勾引你的,那一定是婊子!”大魏极显伤感和愤懑,而嗓门也一直是高八度的。
终于像是累了。他突然歇下,静默了足足两三分钟。
“其实我也是一个软弱的人。”再度开腔,大魏的声气变得低沉、平缓,整个人也转眼神情黯然。他说自己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可那时候胆子小,不敢说,不敢去追求,现在后悔莫及了。
“她呢,她现在呢?她不晓得你现在已经成名了?”刘梦轩问,“还有,难道你不担心她也只是喜欢你的稿费吗?她漂亮吗?她现在哪里?”
大魏不说话,呆默好一会,然后大声朗诵起自己的诗:“在没有高山的地方,我也俯瞰着世界――”
这晚,借着酒兴,大魏说了很多话,快装得满一节火车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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