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我喜欢你的诗，你也是我们男子汉的代表。” 刘梦轩说。这番话出自肺腑，百分百真诚。只是这小子表白得过于笨拙和露骨，于是只听得旁边有人哈哈浪笑，带着嘲讽式的夸张。那是广播站的老柴。这天，他们一伙人躺草地上晒太阳。

老柴接着谝一个笑话，昆明话与普通话混搭，把大伙儿逗乐得一塌糊涂，一家伙捂着肚子打滚，另一家伙猛然伸出手，反复地拔着身边的青草，像一架被发疯的除草机。大魏也笑得不一般，那介于嘿嘿与哈哈之间的笑声，异常响亮，脸上的肌肉也随之久久抖动。他用手去捂自己的嘴巴，末了又去抹眼角。双眼是眯着的。

刘梦轩没笑。他缺乏许多日常知识和经验，以致生活中一些好笑的事，许多双关语，别人说起来，他老是听得迷迷糊糊的，弄明白了之后，有的也并不觉得有多好笑。

只是，第一次认识老柴，刘梦轩打心眼里就生出佩服。英俊、倜傥的老柴，在他们这群人中间，名头是响当当的。这位“祖国与青年”演讲比赛的冠军，说得一口标准、煽情的普通话，是学校广播站的播报员（不久后又升任站长），这样，午晚两餐的时辰，在东二院难见他的影子。他大抵都是在东陆园第一综合食堂打饭――有时是某女同学帮他打――然后来到这团委小楼里放广播，一般是放流行歌曲，也切换转播中央台或云南台的准点新闻，偶尔，也亲自口播一两条学校的通知。

平时里，老柴不常讲普通话的。除了听学校广播，要进一步领略他普通话的风采，那是在开晚会和文学社成立后举行各种活动的场合。他报节目，也就是当主持人，或者朗诵作品，那高亢、庄肃、激越的表演，往往令众人肃然起敬：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北岛的《履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他也朗诵自己的那首《小巷》：“三尺青石路/两排旧土房……我们就要搬走了/这是住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熟睡了好多年的小巷今夜没睡/人们全都围在花架下面/想讲点什么/又全都一声不响。”或者另一首《悼F教授》，“大理石睡着了/黑色的哀乐像铅一样沉重/黑压压的人群来到这里/来和一个显赫的名字告别 /有人眼睛哭得红红的/也有人计划中午买什么菜”，那F教授，说的是不久前驾鹤仙去的方国瑜先生。还有，“真想沿着鸽哨走回童年/去拣回我失落的每一叶阳光……”，这些，都是老柴的代表作。早在高考时他的高考作文就得过满分，被省报拿去发表。进了大学，四年下来，他们班在《飞天》这样的著名杂志发表作品的，只有他和邾堤。也就是说，仅仅写作方面的才干，老柴也顶呱呱。

不过，也许正因嘴巴子过于厉害，其文字功夫反倒有些被大家忽视了。

大魏的作品，也多是分派老柴来朗诵。只是，大魏的诗，经老柴那漂亮的嗓子朗诵出来，味道似乎就不一样，显得正规、华丽，近似舞台话剧的效果。还是大魏自己用马普或昆明土话念出来，那才过瘾，才有味道。

总而言之，老柴属于光鲜、正面的那种，像央视春晚的朱时茂，而大魏、邾堤、刘梦轩他们则都有些像陪衬人，相形出老柴的潇洒。大魏曾讪笑称：“老柴你给晓得，你狗日的让我们这些人自卑。”酸溜溜，不过九成以上是真话。“在人群中我其貌不扬。”这是大魏当年的名句，一度鼓噪起无数男同胞的共鸣。

周围所有人的嘴巴勾结起来也敌不过老柴一张嘴，但刘梦轩却知难而上、以卵击石――后来――他跟老柴还是有过那么一两次交锋的。其中一回，两人在团委小楼与经管楼之间的那棵胡桃树下，足足站了四五十分钟，脚杆酸麻。他们争吵、辩论，互不相让。跟老柴辩些啥？――记不起来，只记得老柴最后说：“是喽是喽，说不过你说不过你。”表面屈尊俯就，其实一副不可捉摸的优越感。当然，刘梦轩这种人有时容易认死理，犟起来也会让嘴油子们头疼的。

哦，“是喽是喽，说不过你”，时或是老柴的一句口头禅。实际也是这狡猾的家伙，打算友好地转移话题的一种暗示。倘若半途间他突然堂而皇之对你说起普通话，那就表明他很不耐烦了――烦你了。还有，别人说“他妈的”，而老柴则是脸上堆笑，用昆明话说：“你妈呢”――然而，他这“你妈呢”，听起来倒像是用来表示跟你很熟络亲昵，绝对哥们姐们的意思――让你愈发口讷舌钝，拿他一点法子没有。

老柴，他是既重友情又比较讲究脸面的那类人。

两天后这党人又窜进翠湖赏月，三天后再往古籍书店旁边去吃米线，遇一外国友人，老柴朝对方咕嘟几句，对方瞪着他，看了看，却没理他，好像没听懂，要么是不敢贸然搭话。走出店门老柴开始唱歌。接着大家都唱。大声地唱。唱得最好的是邾堤。

见刘梦轩闷着声，“咋个不唱？”老柴问。刘梦轩说不会。他嘴笨，羞于哼哼唱唱。

“你跟着唱嘛，慢慢就会了。”老柴说。像南郭先生那样？刘梦轩于是就跟着唱。老柴立马又纠正他：“你莫齉鼻子嘛，要放开，像我这样，对了，放开，再放开，啊――”

邾堤后来说，老柴小时候口吃，遂发奋读书、学播音员讲话，最终练出惊人口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