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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写诗也写小说的邵白,有一头天然鬈发,其间也的确夹杂几根不显眼的白发――少白,少白头?白了少年头?
邵白写字,间、行距都相当细密,加之一笔一划的细巧,乍看像草鞋虫毛绒的腿。爱眯笑的他,用那种民族腔讲的汉话,虽显土气,却也是平软好听。刘梦轩还记得,邵白用自己那乡音给他的习作提意见:意境没造出,流于直白。
渐渐地邵白改说普通话了,也就是马普。只见他大致总要微微撮起上唇,谨慎地咬着卷舌音,并稍显夸张地弄粗自己嗓门,且会带脏字:“小狗日的”、“老子怎么怎么……”,等等。周围不少窗友的表现也莫不如此。这些小男生都不喜欢那《孔雀公主》里的唐国强,都生怕自己被人看作“奶油小生”。
大一时,邵白有一篇东西,写的是连接校本部东陆园与宿舍区东二院之间的圆西路。起初这里异常冷清,路面常年湿兮兮的,即使白天也行人不多,偶或会碰见一个蓄大鬓角、穿紧绷屁股的喇叭裤的家伙――像待业青年,要么是旁边那大滇公司里的青工――用他那对大裤角义务地扫着街,完全一副前清遗老遗少的腐朽嘴脸。不过这番风景很快遁迹,迅速被牛仔裤和花裙子全面地取而代之。是的,很快。这条短短的小街,注定是属于刘梦轩他们的。而且,因为他们,这里从此将成为这座城市最青春最时尚的地盘。
邵白这篇叫《心香》的小说,写的不是白天,而是晚间夜里。当初这里还不见路灯,僻静得近乎阴森。说的是两女生下晚自习回来,穿过这条五六百米长的土巷,心里忐忑不安。雪上加霜的是,她们发现一条黑影一直远远地尾在她们身后……最后得知,那是一个好心的同班男生,在后面默默地保护着她们,“顿时, 心中涌起一阵温馨。”大意如此。它折射出当年校园男女之间,尤其是刘梦轩他们班最初那种过于朴涩、沉闷的人际氛围。
曾经为邵白小说刻蜡版的是地生。他俩一彝一白,都比刘梦轩大一两岁,三人也不同一间寝室,但他们关系不错。尤其刘梦轩父母的老家跟那地生同属一个县份,这样,他便不时地被邀请参加地生他们的同乡聚会,一起吃饭、照相、游玩。地生个矮体瘦,宽而白净的脸盘上鼻子略略鹰勾,有那么一丝儿英武的假象。因为不幸的是,他脖子以下整个身段尤其那两排肋巴骨,却是嶙峋得过于不匹配,仿一架不合格的小号风琴,因此地生一度有过“排骨”的名号。而自大腿根往下,此君尚有罗圈腿的嫌疑,走起路来略微地左右甩,像鼻子会变长的那个匹诺曹。
哦,对了,“一句歌手”的桂冠也是属于地生的。他最爱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主题曲。只是,这家伙高声怪气、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只一句:“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有时候,“这个地方”会被他恨恨地、恶恶地唱成“这个鬼地方”。始终都只唱一句。
在周围人眼里,地生是百分百的好色之徒,或者说是非常骚动的那类“早熟积极分子”。他们一道在校园里逛悠,地生色迷迷放肆地盯女生的样子,经常弄得刘梦轩和邵白不好意思。
丰满,性感,对了,这些词汇最初就是从地生这里听来学来的。他说某某屁股很翘,某某则是胸脯大――他远远瞅着人家,舌头在嘴里搅拌得啧啧作响,随后出口的是:哎呀,她的大奶子一定是白生生的,啊呗呗,妈B哦,太性感了!接着是咽唾液的声音。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然快意也。刘梦轩什么也没瞧见,不过,他也觉得那女生蒙得严严的胸脯是有些显眼,只是,更讶异的是那些词、那些话,地生咋个轻易地就想得到而且说得出口?
被地生盯过,咂嘴“品尝”过的姑娘太多了。只是,像青鱼,他们的文艺委员那样的小女生,目光贪婪、行状猥獕、垂涎欲滴的地生,却显然没有袒露出过多的兴致。在这些方面这家伙是要老到、成熟得多,而青鱼又分明不是那种矜持、甜媚,同时身体某个部位发育得比较眩目的姑娘。她大方,活泼,甚至野茬茬的,其实本质上还是太嫩。后来地生一度盯上刘梦轩的一个小老乡,乱了几天精神,然而,四年大学中,从头至尾令这家伙丧魂失魄的,却是班上那个芒市女生。她瘦瘦的,肤色亮黝,最致命的是她那黛眉之下,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有地生自己的诗为证:“很多时候望着你/无言//你奥蓝的眼睛/是幽静的池塘/起风的时候/也很平静//我总想对你说些什么/又没有说。”
也就是说,唯独在她面前,地生会一改面对其他姑娘的流里流气,像老鼠撞见猫,也像见了女神,总之乖乖的,纯洁无比。
纵使享有好色的恶名,但和邵白一样,地生有才气,却也是真的。他是他们班的叶赛宁,这也是公认的。
“父亲坐在黑暗中/黑乎乎的烟斗红光一闪一闪/今天从田野拉回一车稻谷/他盘算着全年的收成。”农家生活的艰辛、纯朴与温暖,被地生抒写得很美,而且明净、感伤。
都来自乡村,都有纯朴、寒伧、土气的一面。然而,他俩心性各别,同一土壤上生长的两种瓜,两种树。地生对乡土的感受远比刘梦轩真切,充满感性的细节。或许自小饱尝艰辛与世故,让这个农民的儿子早早悟到乡情的重量,以及责任为何物――至少,地生对自己来的地方很熟悉很在意。适值“红土高原诗派”方兴未艾,和其他人一样,刘梦轩也模仿着企图用“充满历史感和阳刚之气的审美眼光”写山岗、河流,也写所谓的“高原人”,可是,与地生一比便相形见绌,浅白、空洞、虚浮,境界差了一大截。实际也是,刘梦轩自己17岁之前的乡村生活,其经历与感受,与地生,或与那部《人生》电影中的高加林相比,是不大一样的,有些方面甚至可以说简直不一样。
地生和邵白毕业后都回了滇西。地生把自己养得又白又胖,长了油肚,而邵白还是那么瘦,只是头发黑亮--准是染过了?――(跨入新千年之后的某一天,刘梦轩跟将近十年不遇的邵白邂逅在大观楼旁边的金孔雀饭店)――不过刘梦轩没问。没来得及问,那家伙晃眼又不见了。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