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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轩这娃儿神款款哩。”老大哥对人唠叨。神款款?是省城话么?刘梦轩不明白啥子意思,也没当回事。老大哥是他们的班长。班长有意见了。
“你是有些无政府主义,怕是要小心点。” 老舒轻声细语地提醒刘梦轩。
他置若罔闻,还是没往心里头去。再不是一声令下一声哨响,全班同学便乖乖跑拢来的大一时代。只是,刘梦轩得罪了班领导甚至是主要领导却仍不自省。
会用一片青草叶子吹山歌的高非,也不无讥嘲地说他和地生天天跟那些高年级的家伙乱五乱六。
“过去看不出来,其实你这个人还很会处事,爱跟人结交,处处都很随和嘛。”一天,高非灌酒回来,来了兴致,趁势狠狠地将刘梦轩剖析了一通。“不过,话说回来,你刘梦轩是一个干什么都要干到底的人。”末了,他说刘梦轩“本质还是好的”。那口气,是在表扬还是批评呢?反正也像是领导找下属谈话。
不经班委会同意,就擅自拉着原计划将被“招安”、“升格”为班刊的102发起的《星星草》的几位主力,甚至拉了更多男女跨年级跟大魏、邾堤等人捣鼓文学社不说,最近刘梦轩这小子又一个招呼不打就自己换了宿舍,大概都属于违规犯纪之列吧?他一个人抱起铺盖卷跑上二楼,悄悄地打入三位独来独往的进修生的窝子。老王是本省土著,老方来自湖南平江。第三位姓文,是从河南周口师专来的。人少,就宽敞、清静。这回“无政府”,刘梦轩的心思却是琢磨着要花点力气弄功课。
因为他骤然有些心虚。滇大仍在“继续深入地开展‘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要求广大同学以此为契机,特别地警惕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的侵袭,自觉抵制各种精神污染。随后,中文系在刚竣工不久、20天前举办过60周年校庆的学校大礼堂开大会,宣布对两个高年级违纪学生的处分。最后,系主任张先生说:今天的《人民日报》不知大家见了没有,那篇社论,《清除精神污染也是解放思想》,同学们可以去找来读读,希望大家学会思考。
这段时间,广播和报纸反复在说,有些青年学生――他们这些人被称为“天之骄子”――花着父母和国家的钱,却不专心学业,而是成天胡思乱想,要么得过且过,甚至仅仅因为食堂饭菜不合胃口就闹学潮什么的,不求上进,三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有问题,等等。
是的,刘梦轩想安下心来抓抓功课。可那老王老方不时地要拽他逛街或喝酒。他俩带薪读书,所以刘梦轩偶或也可以混口他们的酒喝。他一喝就脸红,就挨嘲笑。
207,刘梦轩的新宿舍,窗朝东南边开,早晨,朝霞涌窗,一屋子红彤彤。窗外右首边,百米开外的圆通山动物园,只见稠林密荫中透着几抹灰色,那是水泥钢筋砌成的兽屋。
夜里熄了灯,静下来,他们总要躺床上卧谈一阵。
“唉,有点烦。”一天夜里,刘梦轩莫名地冒出这么一句。
“怎么――会呢?”老方拿腔拿调,夸张地弄出一副吃惊的口气。刘梦轩完全听得出,老方在用那咿里呜噜的“湘普”来揶揄他。
“嗯,有点想家。”他说,没理会老方的挖苦。草红色的麂子跑下山来,跳进澜沧江游到对面去了;有一条蛇经常盘在清早上学的路埂上,那个会唱《沙家浜》的疯子爬上黄葛树采酸溜溜的紫红色芽苞然后掉下来掼死了;毛主席死的时候有人说怨不得听见老鸦叫得凶――老鸦叫,大树倒,这人随口编了这么一句词,转眼就被民兵抓去关了……也不管他们想不想听,刘梦轩说起江边,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
“呃,有意思。”老王也没话找话。真是想家了?实际上刘梦轩自己也理不明白,心绪莫名有些烦乱倒是真的。
“嗷――”突然一声嚎嘶,空气颤动。是圆通山的老虎在叫。
“嗷……”又一声。再一声。令人打寒噤,心惊肉跳。
“老虎饿了。”老方说。其他人没吱声。
“我也饿了。”过一会,刘梦轩说。年少矫情,既可笑也可爱的他,愈发地来了情绪。反正接下来他又说了一大通。或许,也正是通过这般幼稚、诚实、无所顾忌地倾吐心里话,倒使得这小子能够及时地排遣寂寞,也消袪某种迷惑。
“我愿意被扔到老虎笼里去――真的,”他告诉他们,“这日子是过得有些烦闷。”
102老窝子。熄灯后,燃在桌子中央的那根蜡烛,很多时候是大汗裤的。
除了踢球,大汗裤也是一书虫。他倘若一声不吭,那多半是抱着一本书:少年维特的烦恼,马背上的水手,荒野的呼唤,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还有,跟刘梦轩一样,大汗裤也爱记日记。不过,最近一副苦大情深的他,熬更柄烛却是在写诗。那紧攥笔杆、神色痛苦的模样,仿佛老红军老八路在撰写回忆录。他想看看这家伙在写些什么,大汗裤说不行,可几天后又主动给了刘梦轩一页纸,胡言乱语,且明显是在模仿《野草》――
想一想,毫无意义的生活,几断枯燥的记忆,几片初冬的枯叶。痛苦,虚无,荒诞的梦境。
秋天的梦。几座孤独的小丘。一只孤雁,或许是白鸽,胡乱地飞旋在天空。可是,看看我们这地上蹒跚、迷途的旅人!
还有,看,那几块乌云。
现在,灯下,站着些歪斜的畸形的人影。而他(这“他”是谁?)终于还是挺直了腰板。鸣虫胡乱聒噪。嗯,走吧,走得很远。阳光会在天边把他照得更亮。
……
刘梦轩你小子不要叫嚷,像个疯子,我也不必生气。
我们还幼稚。
数天后,大汗裤又写来这么一段――
生活里的一切不幸,因为伴随着友谊,才给我的生命以血液,才使得一个不甘沉沦的人像一个男子汉般地站了起来,摆脱了过去那种凄凄哀哀的几乎是矫揉造作的状态。
青鱼来找他。自从她跟另一伙人打成一片,并传出跟人约会之后,他们就再没往来,大家各玩各玩的。何况刘梦轩自己也挪了窝,她是否还常来本班男生宿舍串门,他真是不大清楚。
“刘梦轩,”她先开口,又笑笑,不大自然。她又称呼他全名,这表明他们本来就平常的关系确凿地已经倒退了。
“你们最近怎么样?”她问。
“什么怎么样?”他懒洋洋地反问。窗外、楼下,原先那块打羽球和排球的空地上正在大兴土木。搅拌机“哐敞哐敞”,起重机“呜呜”低吼。她脱离了文学社,刘副社长心里当然不甚滑爽。他明白她问的是社里的事情。
“才晓得你换了宿舍。”青鱼一边说着,一边不请自坐。她问刘梦轩能否找些大魏的诗,她有一些朋友也想看看,想研究研究。
“越多越好,全部都可以。”她说。
他说自己手里没有几首,心里却嘀咕:她那些朋友也会读诗?而具体到大魏的诗,他们又想研究点什么呢?
果不其然,露马脚了。
“现在正在批现代派,大魏你们几个怕是要注意点哦。”这女叛徒接着说。
要么,是见刘梦轩犹犹豫豫,她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企图激将他?是这样吗?反正,刘梦轩急了。
“大魏的作品永远站得住脚。他歌颂的是我们的高原红土地,难道这是那种资产阶级的现代派?”刘梦轩激动起来,“大魏说过,他的心灵是从乡村来的,他喜欢朴实的东西,他要告诉城里人一些最简单的事情,我想你那些朋友是不会懂的。”
“哦――”青鱼做出一副思考的神情。
“大魏是最优秀的诗人,这一点我们都相信。还有,我们有自己的审美趣味,我们走我们自己的路,跟你那些朋友应该不是一样的。”他义正辞严地告诫她。
这时的刘梦轩,已经成为一个坚定的文学青年,也是大魏――文学社主心骨――的名誉的忠诚捍卫者。
第二天青鱼又来了。开晚饭时候,她端着一个敞口小圆花饭缸跨进他宿舍,食指与中指的缝尖里拈着一张小纸片――《天鹅湖》的票。白淑湘,天鹅之死,中央芭蕾舞团,这些信息刘梦轩都晓得。他把她递过来、放在他面前桌上的那小纸片随手又扫到老方那头。
桌子那头,老方正把脸埋在搪瓷缸上呼噜、呼噜地刨饭,同时,一双小眼睛不断地朝他俩这边斜瞟过来。
“老方,有女同胞请客,去不去?”他说。
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青鱼心里不会高兴,这肯定的。可他就想这样干,就是想让她灰溜溜的。
就这样,他拒绝了青鱼友好的表示。直至整整一个雪冬过去,他们才恢复往来。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