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陆园，大操场，“宿舍杯”排球赛，刘梦轩算原先102宿舍的人。昨天他们输给104，今天以3：1赢了109――以他的一个发球得分胜利结束。收拾衣物，将其一古脑儿塞进舍长老舒手里的那只马桶包。这时，忽见青鱼在旁边，四五米开外。刘梦轩跟她打了个招呼。

“一起走嘛！”他接着说。倘若她拒绝，倘若她不愿意理睬他，譬如说“对不起我还有事”，那他该怎么办？其实他心思简单，压根儿没想那么多。

青鱼莞尔一笑，于是两人就拖在后面，慢悠悠漫步银杏道。月亮花蓄起小小的花苞。她跨进草地，蹲下去看看，然后采了一枝拿在手里。

“周末没事吧？”他问。文学社要上睡美人山露营，他邀请青鱼，希望她也去。见她踌躇，他说去吧去吧，你晓得呢，我们这些人不装佯，个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好玩。

青鱼笑笑。这回他注意到她有一颗小虎牙，隐隐地，像石榴籽。

 

艳阳当空，天边有几块云朵白得晃眼。午后2时半，近四十人的队伍――（不见羊角辫，说是生病了）――浩浩荡荡地开出城去，像60军出征。这一回，他们没有从篆塘走大观河的水路，而是步行到西站搭乘远郊班车，三毛钱的单程直抵高硗，再步行上山。

青鱼归队。如今，在班级里，大家对她的印象，或者说议论变得有些复杂。还有，她是否仍是文艺委员刘梦轩也不大清楚。只听说，几次班委会上对她意见不少，甚至是唯一被提议“应该处理一下”的班干部。不过，在文学社，由各级各班有相同兴趣的人组成的这个民间团体，他还是希望有青鱼这样能跳能舞的活跃分子，至少搞活动可以为自己的年级挣脸面。现在她回来了，刘梦轩多少有些愉快和得意，觉得自己这个副社长没白当，还是能够团结人的。

一路上，大家说笑打闹，青鱼却出奇地拘谨，一直闷闷的，似有心事，不吱声，更不像刚进校登龙门比赛那次那般出风头，也不仿去秋爬长虫山那样地欢蹦唱跳。

边走边玩，整个队伍行进得很慢。天也热。刘梦轩手提一桶凉米线，步子快不了，于是就跟青鱼说话。待话匣打开，青鱼说起她的家乡，麻栗坡。那是滇南边境上一个著名的小城，那地方正燃着战火。但这天，青鱼没跟他多谈这些。

“小时候我住在外婆家。”她说。她说起外婆，说起父亲也是一个教书匠，说起她童年的欢乐和忧伤，说起城边那条小河是如何卷走了她的弟弟。

华庭寺的红墙边，幽篁掩映，七八只黄蝴蝶串成一条绢带一起一伏地飞。从这里他们离开大路，沿墙外小径穿林而上。松针上缀着晶亮黏糊的野蜂蜜，而脚下还有露水。鬼蚂蚱在蹦跳，山蛤蟆也冷不防从树脚跃起。揪着草木灌丛朝上攀援的时候，刘梦轩的手指缝里竟然掳获一只竹节虫。

密林渐然开朗，风声呼啸而来。大伙儿欢呼雀跃，开始朝山头发起冲锋。在他们上方、前面，只见紧悬着一轮硕大的夕阳――沉鳞竞耀，森壁争霞，他们发现自己沐浴在艳丽霞光的海洋之中。四周开阔而空旷，脚边盛开着各种野花，最灼目的，是那些成团如簇的红杜鹃。

“呀――”，只听青鱼一声唤，那神情，才醒来似的，欣喜若狂，顷刻间充满了生气。她扑向花丛拼命地采花，像爬长虫山那回一样。她把花抱在胸口，忘情地嗅，旋即衣裳一闪，一下子跑往远处。

吵嚷、折腾，锤打剪布包锤，终于在山口附近另一侧的背风处选定宿营地。拖开枯枝和厚沉沉的腐叶，搬开几块散石，赶走石块下面那些骑在一起的山蛐蛐，他们在林中打整出一大块空地，用油布尽量地把四围圈起来，接着齐心协力用木棍、砍刀甚至徒手，在营地中央捣弄出一个烧火的塘子，再在周边铺一层厚厚的松毛。

夜幕垂落，篝火燃起。

老柴在弹吉他。那个叫多多的他的同班女生随之亮开了嗓子。刘梦轩不认得那是一首什么曲子。只见散在四处的人也慢慢地一边跟着唱一边走拢过来。歌声愈加嘹亮，压过树梢上头那阵阵的涛鸣。也有人只是默默地往火塘里添柴，也有人一动不动躺在松毛上。

火焰劈啪作响。团团围坐，他们开始晚餐：凉米线。碗缸不够，有的便两三人合吃一缸，你挟一筷我搛一绺。除此之外只有酒，没有大块的肉（甚至丁点儿肉星也不见），也没有用大碗来装酒。而且，起初说女同胞喝汽水或红葡萄，男生们灌老白干。不会喝的，也要意思一下，一人一口，至少沾湿嘴皮。可一下子就乱了。无论谁，无论男女，皆不管传到手中的无论辣或淡，红或白，反正都一股儿往自己嘴里倒，然后把酒瓶递给下一位。

大家来自四个年级，甚至外系，好些人彼此还算不上熟悉，遂定约如下：酒瓶传到自己手里，必须先自报家门，并说上一句祝酒辞，然后喝酒。那阵势那情形，宛如歃血为盟。人人脸上映着火光，眼睛里泛着光芒。

“让我们的欢乐像这篝火，整夜不熄！”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云南文坛，会因为我们而光荣！”

“青春万岁，干杯！”

……

其中哪一句是刘梦轩自己说的，已经记不起。多年之后，怀想起来，他觉得太他妈美好了。已经再难听到什么声音，能够像当年这般打动心弦。

初春的夜空，不见闲云，明净而深邃，月亮又圆又白如镜盘新磨――今晚恰逢农历二月十五。星星也多。在星月下面，滇池上罩了一层低低的薄雾，隐约中有碎萤般的渔火。

在他们身后、头上，林涛渐轻渐柔，如浅溪般悠缓、恒速地滑过林梢，树叶儿也偶或颤响，仿若月光在不经意地滴落。有人又弹起了吉他：桑塔露琪亚快来我小船上。

这回没人响应。众人默然，似乎都只想静静地听，或压根儿没听，似乎各怀心事，要么纯粹只是发着呆看月亮――直到曲终。这时，有人往火塘里扔了一把松毛，火苗哄地高高窜起，接着不知谁喊了句什么，顿时激情席卷，人人腾身而起，“哟嗬嗬”、“阿哩哩”地吼起来。

他们拉起手、围成圈，跳起了锅庄舞。

围着篝火，众男女――（其间，他们也不断地分批出动去捞松毛、觅柴火，不断地添进火塘）――持续狂欢（有一阵在玩拼纸条游戏），直到拂晓。星星一颗颗隐去，山口上面，那快要西沉的月亮也苍白而疲惫。但他们还要迎接日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清晨7点，七八个男生走出营地。“哟――”、“嗬――”他们吼叫着，朝高处攀。凛冽晨风也压着嗓门儿轻轻咆哮。站在临近山峰的旁侧，他们齐齐地盯着东边。那曙光，先是青灰色云海中一小团隐约的亮黄，随即一点点地变幻、扩大、鲜红、绚烂。

他们唱《我的太阳》。他们大喊：“出来吧，太阳，我的太阳！”

他看见青鱼（一夜的欢闹他都没有怎么注意到她，料想她也是开心的吧），手中握一把花，也一闪一闪地跑上来。

那花穗上带着露水，紫红色。

在一大块灰蓝泛亮的云团里，一粒蛋黄缓缓地挣扎，仿佛在一点点褪掉胎衣，终于，天空中射来第一缕金色的光芒――太阳喷薄而出，光芒万丈。

“喔――噢――万岁！”他们欢呼。

“看到这清新、壮美的太阳，我好像悟到了人活世上的意义。”刘梦轩事后写道，“看日出，会感觉得到地球在转动，新的、美好的一天又降临了。”

迎着金灿灿的阳光，他们静静伫立，谁也不吭声。刘梦轩心里升腾起一种超逸、神圣的感情。

忽然，不知是什么力量，不约而同，他们哗地跪了下来，并挺胸昂头朝向那炫丽的东方，演电影似的。也像一群卑俗、渺小的原始兽类，刹那间领悟到某种崇高的东西，既恐惧又兴奋，于是要跪拜他们自己的图腾。“太阳啊，我们无比真诚地崇拜你，你让我们懂得青春的价值，懂得热爱这个世界。”刘梦轩在默默地吟诗。

装酒的军用铝壶又被拧开，相互传着喝。他连灌两大口也不放手。大魏冲将过来一把抢下：“喂，刘梦轩，你小子整得太多喽！”

这确实是刘梦轩正二八经、狂放恣肆地喝了很多的一次。他感觉到无比的浪漫和诗意。酒是火焰，是血液，酒是肚子里的阳光。

大魏和其他人也喝多了。诗人们都醉了。一夜到天明，除了火辣辣的酒，大伙的肚里都没有几丝食物。

刘梦轩头晕得不辨东西，掼了一跤，并顺势在草上打起滚来。没想到接着是一个坡，便骨碌碌朝山下滚去，幸被几棵小栗木接挡住。他爬起来又一阵狂跑，回到营地就睡觉。只想睡觉，可很快便被人吼醒。他以为身上着火了。他被揪起来，跌跌撞撞下了山。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