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4||
4月的昆明,明媚而干燥。相当干燥。
接连几天,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总是一阵阵地刮大风。春天的大风。顷刻泥灰弥漫,天色朦胧,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情。可实际 上,一般只会飘下细弱的几丝雨,无形无声,甚至没落到地上就被空气吸干。临近傍晚,天空再度倏然晴开,一轮红润的夕阳悬在西边。
青鱼来串门。刘梦轩原想上图书馆翻翻杂志――不去也罢,两个人就坐着聊天。窗外是红彤彤的晚霞。
从睡美人山回来,光阴又过去快一个月。他问青鱼在忙些什么,她抿嘴淡笑,说:“忙?会有什么忙的嘛。”
东一句西一句,突然,这两人为一个观点争论起来,互不相让。“不,我不是那意思。”刘梦轩略感恼火,“青鱼,一定是你搞错了。”
或许他是对的。
或许他错了。
或许,他和她彼此都错了。眼看陷入僵持状态――刘梦轩这种人时或容易认死理,不知机变,也说不来俏皮话,更不会哄姑娘――这时,青鱼却蓦然沉默,没了声气。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也只得放弃。他起身,似想扭头出门――“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一转念,他却是拎起水瓶,往她面前的杯子里续水。
邓丽君的声音在走廊里飘。“甜――蜜蜜……”青鱼怪声怪气地跟着模仿,口气里赤裸裸地充满嘲讽。
“软绵绵的,听不下去。”她说,随即哼起《排球女将》,还伸手做轻打拍子的动作,脸庞上洋溢起欢快、昂扬的神采。她说她还是喜欢快节奏的,迪斯科就最好。
待她双手交叠放回膝头,不经意地,刘梦轩发现,文艺委员转眼就神色安静,甚至有点儿严肃。当年,很多女孩子都容易显得严肃。
“才两年都不到,大家好像都变了……”她说。
那平和的声音略显低哑,像在蓄意营造某种氛围。是的,她就这般转换和重新主控了话题。
“哦?”他正眼看看她。
“平时间,你们男生都在谈论些什么呀?”她问,“还有――梦轩,你们怎么看我?”带着玩笑口吻,不过也像是认真的。
刘梦轩略略一愣,肚里却踌躇。青鱼问的是如今大家怎么看她。好奇?要么听到什么闲言蜚语?听那语气,应该有这方面的原故。关于她的议论是有一些的,其实一直都有,从未断过。
是的,眼前这个女生总是会被说起的,而如今多是说她自我意识太强,个人主义比较突出,性情也过于放任。而当年的环境,这一切显得不大合适宜。
“今非昔比。”话刚脱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这在她听来绝对带了讥讽的意味――遂赶忙补一句:“成熟多了,对,我说的是这意思。”
这应该是真话,他只是表达得不够好。
前面说过,他们这个年级男女生年龄都偏小,而青鱼是年龄最小的女生之一。除了班长老大哥入学前在昆钢做过几年学徒,其他人一律直升入大学。滇大的中文系,自刘梦轩他们这一届开始,就极少见得到那种饱经世事、苦大仇深、一脸沧桑、刻苦得要命的知青脸。如此高低年级一比,遂形成鲜明反差。于是乎,幼稚,天真,不关心国家大事,不知责任感为何物等等之类的评价,就成为他们――尤其是小男生们的心头之痛,自此,似乎也成为社会对大学生群体的共同印象。
青鱼默然不语,揣摩刘梦轩同学是否在敷衍她?只是,他看不透她的表情――也像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听见自己脑子里有只马达在无声地旋转。
口齿刻薄的老柴,有次评点起身边周围的女生:A看起来不错,“梦轩,她给有男朋友了?”还有,B被他老柴亲自亲了一下,“只是在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可是她就气得不得了。”就是在睡美人山围着篝火跳舞那晚。那女生后来到一家报社做了记者。说到青鱼,他一改猥亵口吻,转而摆显出一副马列主义公共课老教授的架式,一板一眼地:“一个女娃娃,还是朦胧点才好,含蓄为美嘛。”
哦。
“锋芒太露,就缺少丰韵,老弟你说对不对?”老柴说。
哦。
老柴的观点有代表性,可以说是相当一部分人对青鱼的看法。在大伙儿眼里,青鱼属于性格独立、观念开放的那类女生――不过,在此同时也像是活泼顽皮使然,尚未褪尽小孩子心性,说白了,还不是男士们心目中的女人。用社会学家的话来说,那就是还缺少性的吸引力。
眼下她问怎么看她,说实在的,同样小小的尚未褪尽小孩子心性的刘梦轩确实没有想过。关于她,到目前为止,刘梦轩确是没有更多好说的――说不清楚那不如不说。总不能把关于她的那些闲言碎语,都原封不动地向她复述吧?他还不至于愚蠢到如此地步。
“如果有些人爱拿别人来猜来编闲话,不要管――那些人可能太无聊了。”他口气坚决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让自己高兴就行了――青鱼,我自己就喜欢这样。”
青鱼沉默着,那神态,像在专注地听,又仿佛若有所思。
接下来他又说了一大通,诸如“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之类的。刘梦轩的口齿如今也顺溜多了,也居然说得出这般带哲理的话。有意无意,他是在竭力表现自 己肚子里有了些学问,也开始“成熟”起来的样子。他也意识到,自己那些稚嫩、生涩的身心器官,显然正在脱茧而出,闪烁生光,那些肌肉、骨头、神经、脑细胞,一天天变得灵润、滑腻。
青鱼粲然一笑,露出那粒小虎牙。
“嗯,是这样吧!”她呷了一口水。“听你说这么多,我有些相信了――是呀,经历了,才会明白,人生才有经验。”
他们一直聊着。80年代的年轻人喜欢交流,喜欢在一起神聊与清谈。那情形,正如一册名叫《乘九路汽车去天堂》的书中所说的,电视机普及以前的日子,人们用很多功夫相互倾吐交谈。
时髦的观点,格言式的句子,会令他们觉得充满了活力和醒悟。而日常生活的话题,他们却谈得不多,总是不多。那年头,物质依然匮乏,可是心灵的需要更远甚于物质。理所当然,在这世界上最值得他们自己乐此不疲地言说、探讨和分享的,当然是人生、友谊、爱情、志向这些主题。在当年,在他们这样的年轻男女之间,一切都是朴素的。是的,是这样。未经雕琢的天然的感性,温和、单纯、透明、含蓄、笨拙、认真、刻板,也就是说压根儿没啥情调和韵味――情调、韵味?那可是一种艺术呢,是“创作”出来 的,是要靠智力、心机和物质之类娱乐或消费出来的。这些他们还不会。因为他们还不会雕琢自己。
而明亮的阳光、鲜艳的色彩、愉悦的气氛、幸福的感悟、狂野的情绪,这些则是轻易地就可以包围、浸濡、蛊惑他们的内心。他们高傲、自信、乐观,似乎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没什么火烧眉毛、火烧房子的急事。他们过着物质贫穷、 精神充实的生活。快乐是真心的,快乐地感伤也是真心的。
刘梦轩忽然想,自己方才讲的那一大堆话,是不是有些天真和可笑?她绝对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心里甚或早有主意。而现在,她只是想找人聊聊,散散心情?也好嘛――反正,他自己也需要把一晚上的时间打发掉的。
接着,他们又聊了很多,继续交换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好些方面,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个姑娘。
这是他俩第二次在一起促膝倾谈,从日落霞飞,到夜色深稠。
“或许,有些人甚至包括我自己之前是误解青鱼了,是的,也有人嘲笑她,甚至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太有个性吧?”熄灯了,刘梦轩蹲在屋外昏暗的走廊灯下写日记。
“可是,不管别人还会怎么说,我现在认为她不虚伪,而且爱思考。”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http://www.sszs.cc/home.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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