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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一场篮球赛,刘梦轩跟大魏、老木头遇在一起。老木头踊跃地说他请客。三人踱进操场边的综合食堂。三菜一汤,刘梦轩觉得那韭菜炒黄鳝最好吃。大魏却没胃口,仅为完成任务似的,呼噜刨几下便撂了筷子,抬起手背抹抹嘴,然后呆瞧着他俩,也像在看门外操场上来往的行人。
“我现在需要刺激。” 冷不防地,大魏冒出一句。
刺激?刘梦轩第一次听人用这个词来造句。若乔老师或李老师瞧见,会打几分?
哦,可是,这老兄想要啥子刺激?
老木头转过头,先是谨慎地冷笑,接着压低声音,结巴着对刘梦轩说:“狗狗日――日呢,大魏想想--想讨媳妇喽。”大魏耳朵不好使,其实老木头正正常常地说就是了。
是那么回事吗?大魏大刘梦轩十岁还多。不过他从来没有大魏是“大齡剩男”或“老男人”这样的心理印象,感觉里大魏仅仅比他大那么五六岁,一个值得佩服的好玩的兄长罢了――兴许是吧?换别人该当爹了,而大魏却连女朋友都没着落。
“我有一种预感,我将不朽。”大魏又说,“你们等着瞧吧,我将写出传世之作,我将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哦,原来他不是在想媳妇,刘梦轩心想。
老木头也不甘势弱,随即也声称,不远的一天,随便翻开一本杂志,那一开始的目录页上,他的名字将紧紧跻身于王蒙刘心武之后。
老木头不写诗,他在写小说。那年头,多少人都对文学殿堂怀着勃勃的野心。
就这天,到了晚上十点半,这老木头,还有公文君,雅兴突发似的,两人硬拽学弟刘梦轩出门,一直逛到翠湖。
公文君瘦高,髭须黑乎乎,一副严谨庄重的认真劲,有那么点像军人,而平素他也就爱穿一件没肩章袖章的草黄色外衣,并且,这家伙完完全全只说普通话,这在周围人中不多见,老柴也不如他。而前些天他问刘梦轩咋个不讲普通话?刘梦轩说自己不会,也学不来。公文君说那可不行,倘若毕业分配去教书那你怎么办?并立马决定亲自教他。说“特色”一词,刘梦轩把“特”和“色”都念成阳平第二声(这是典型的马普),还把“色”自作聪明地加了卷舌,公文君便诲人不倦、不厌其烦地纠正其错误,弄得刘梦轩有点累。
他们来到西南岛那片棕榈林,望着新建曲桥下面的湖水,只见红、白、橙三色灯影在水里轻漾。接下来,二位学兄神情严肃地宣布一个决定:明年毕业,他们双双要去西藏。
“梦轩,我的好兄弟,到时候你要为我们作证――”公文君信誓旦旦,“一年前,我们就做出了这个伟大的选择。”
不知何故,这两老兄都没有履行诺言。一年后,老木头是省城人,自然就呆在昆明,但他不满意自己的分工,抗战一年多才去一家公司上班。公文君则是当时便悄悄地回到曲靖,做了一名中学教师。
“哎,给晓得大魏瞄上谁了?”地生问。心里没数,刘梦轩摇了摇头。
“我们班的。”地生说。
“哦,那――会不会是大眼睛?”刘梦轩问。想起来了,大魏近来有点鬼祟,那双小眼睛老是往芒市姑娘身上瞟,旁人都看得出来。
“就是大眼睛。”地生说。“大魏在打她的主意。”果不其然。
可是――“就让他去追嘛!”刘梦轩无关痛痒地说。
“唉!”地生一声叹息,几乎是哭丧着脸。联系以往刘梦轩顿然大悟:这小子也瞄着大眼睛――哦,那么就有点复杂了。
他没心肠听地生哀声叹气。他要去金殿,把刚取着的表送给阿璞去。十多天前阿璞进城来,说是手表罢工,不走了。刘梦轩陪他去武成路。那天是泼水节。
找到阿璞,两人来到金殿公园。这里的太和宫,说是全国最大的青铜殿,里面那尊披发赤足的铜像是真武大帝,是平西王吴三桂下令铸造的。
杜鹃花开始凋谢,更多的花品种却红红白白开得正好。那紫薇、梅树、白玉兰,均是唐或明朝年间的。此外,还有叫扶桑、茜草、白花三棱草,等等。有的花草和树木身上挂着一小块名牌,有的没有。他便不停地请教阿璞这个林校生。
“瞧,针叶三根成一绺的是云南松,而华山松是五根,马尾松是两根。”阿璞说。
有好些阿璞自己也不认得。另一些卷曲着的树叶里藏着肥硕的虫蛹。
两人在松林里坐下来。
“我喜欢有花草树木的地方,还要有水,不歇的流水绕着弯淙淙地流向远处,远处是一个大湖,像天池那样。”刘梦轩说,“但我不喜欢这些老得不得了的房子,什么飞檐翘角,金瓦雕甍,读起来都是阴森森的,还有那香火味道,钻进鼻子里有些不舒服。”
阿璞脸上透出一丝儿疑惑和不耐烦。一方面,他不大喜欢刘梦轩如此冒犯属于神灵呆的地方,因为他心里有时很虔诚,而刘梦轩从头至尾是个异教徒。另一方面或也不解――在他眼里,刘梦轩这个大学生多少已经显得意气风发,可如今阿璞发现,这伙伴性情中有些爱好还是没变,依然很土很旧。
“你过去就喜欢花花草草,不过――”阿璞说。“又有什么意思嘛?无聊,反正我觉得什么都无聊。”
上次来玩金殿,也是他和阿璞。寒假结束刚开学,一个很冷的清晨,他骑车来拿家里托阿璞捎带的钱和米花糖。
考了两年,只读了个中专,学校还不在城里,阿璞是有些不开心。总之,阿璞也是情绪低落。
回到城里天黑了。“好好交代,又跑哪点去鬼混?”大汗裤来找,接着问刘梦轩丢东西没有。
“哪样?――没有吧?我平时也不装哪样东西。”刘梦轩摸摸自己的口袋。
“喏――”大汗裤掏出一小红本本,抛过来。刘梦轩赶紧接手里,一看,是自己的学生证。
咋回事?过去他丢过校徽,现在又丢学生证。吃晚饭时候,两个外系女生(说是化学系的)一间宿舍挨一间宿舍找了送来的,大汗裤说。
“她们没说在哪点捡的?”
“没有。好像没有。”
我会把自己的东西落失在什么地方,然后又让别人去捡到呢?刘梦轩心想,这日子过得有点乱。
懒虫,臭猪。大家相互数落,刘梦轩要挨得重些。宿舍里又脏又乱,烂皮鞋、生霉的饭缸、门后的碎酒瓶,这一切,刘梦轩是有责任的。他常常忘了按时值日。
老王将拖把一横,堵在门口:谁都不准耍滑头!
桌下有一张二十天前的晚报,上面写满核桃大的黑字。刘梦轩放下扫帚去捡起来。“今年中专在我省招一万七千名新生”,“市体委建房破坏翠湖风光”,原来都是照录报上的标题。那是老方的墨宝。百无聊赖,他便一个人涤研磨墨,拿报纸来练毛笔,而之后这报纸往往还会被他再利用一回,揉成一卷拿去擦饭缸。再细看,无意中又发现一行小号草书:“结婚以后,出不去了。”
哈,这老狐狸露了尾巴。“老方――老方你过来!”刘梦轩有恃无恐地嚷道,“现在轮着你交代了――说,要跟谁结婚?反正,今晚该你出去打酒!”
老方凑过来,脸一红,正要辩解,从盥洗室洗拖把回来的老王又在门口吼:“哈,你们这两个砍头的又在磨洋工!”
集体大扫除还没搞完,邾堤来拉刘梦轩出门去。
“文学社会乱的,我们要说说他。”邾堤社长如此郑重地一说,身为副手的刘梦轩也觉得,大魏最近的某些言行,是应当引起警惕,于是就严肃地点了点头。
批斗会是在圆通山开的。就他们仨。拐弯抹角,邾社长说最近有一些议论,说个别高年级同学心思不正,想在文学社里泡姑娘。
“狗日的,大魏,我们是在讲你呢!今天我两个找你,就是要你老兄今后注意点。”邾堤终于切入正题,直言不讳。接着,刘梦轩也立场鲜明地对大魏提出批评。
一脸尴尬的大魏,觉悟不够高,缺乏大局意识,反正就那么软鼓着,不认错不表态,只是那张脸色素纷涌,酽得像玫瑰黑大头。
“给是要散伙?”邾堤在吼,“大魏,狗日呢,你想搞哪样?”
“银杏社就这样垮掉嘎?!”刘梦轩在一边自言自语。
“唉,你两个也不想想,老子都几岁了?!” 僵持一阵,大魏终于气急败坏地说。
眼看这圆通山会议搞不出吹糠见米的成果,邾社长便自个儿去扶了栏笼看猴。
那些猴儿快活至极。有的也屁股通红。它们在石头和树枝之间跳上窜下,吱吱乱叫,相互抢东西吃。一只老猴揪着一只小猴,要帮其搜捕皮毛里的虱子跳蚤什么 的,可那小朋友不听话,挣扎一番之后跑开了,而老猴似一老道,安然自坐,转而玩起自己腿根间的那根小东西。对此,邾堤的目光显得过于专注了一些,引起了 大魏的注意,于是也凑过去,一起看。
不看白不看。脸色诡异的大魏,捂了嘴巴,对着邾堤耳朵一阵唧咕,随即撤回手,整个人先嘿嘿兀自放笑。
邾堤哗地涨红脸,转头就走,同时粗声回击:“说个球!”自己也笑。
邾堤埋头扬手,把自己那头略呈披散状的头发从额头朝颈后掳去,再垂手捏拳,再散开,手臂朝身后一甩,唱起歌来。
“我从垄上走过,心中充满秋色。”
男中音,粗犷而深沉,有那么点回肠荡气,听得出颤音。
邾堤的嗓音有特点,有点瓮,也有点哑,略略像羼了沙,或者说故意压抑着出来的。
高刘梦轩一届的邾堤,跟刘梦轩却是同岁,甚至还小他整整一个月呢。邾堤在他们班也是最小的男生。然而,那张方方阔阔的瘦脸上,有一些印痕表明:邾堤已经收割过好几茬青春痘了。
大家都喜欢邾堤。倘若没有他,文学社不少活动可能不知该如何开展。邾社长从不指手划脚,打扫卫生搬运保温桶挂红布标什么的,他都奋勇当先,亲力亲为,起着模范带头作用。还有,这家伙也容易激动,一激动就脸红,这时就颇像《大浪淘沙》里的那种热血青年。
“我不想学大魏,那样影响太不好了。”他告诉刘梦轩,“我不会在文学社里谈恋爱的。”
“我也是。”刘梦轩说。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
付晓海: 哈哈,从批斗到看猴写得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