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多么枯燥、深奥的一门课，居然及格了－－74分，刘梦轩直呼万岁。随后到来的五一节，他和老舒逛了一天街。

往常一道相伴进城的，一般还会有雷军长。但三天前在翠湖公园上溜冰课，这个可爱笨蛋掼了一跤，右腕骨折，只能独个儿躺寝室里哼唧嘟囔了。

雷军长有时会瓮声瓮气地自说自话，还爱大白天抱着他那只半导体孵在蚊帐里－－（8人一间的宿舍，每张床上一年四季都垂着蚊帐，当然不惟防蚊虫，更多时候也是一种表示礼貌或者暗示不想被打扰的象征性隔断）－－那音量开很小，他自己也长时间一声不吭，难说是在收听敌台？

青年路人很多，还飘着彩球。一个满面红光的姑娘，双手扶一辆还没上牌的“飞鸽”，在人行道上慢悠悠推着走。她东张西望，像寻觅什么，不过也像在炫耀自己亮闪闪的新车。不用说，倘若刘梦轩也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那怕是旧的，他也会满心欢喜的。当发现两伙子有意无意地在瞟自己，那姑娘便故作镇静地扭扭头，目光从他俩身上扫描而过，然后猛地回转头去－－好一副夸张、得意的模样－－紧接着右腿在车身左侧朝前轻轻一提，再一弯一缩，屁股上蹬，飞驰而去。

窄窄的南屏街，一条青翠的河流。城里四处可见的梧桐树，当数金碧路和这里的最茂盛最好看。这里商店多，人挤，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解放前，数十家大银行开在这一带，是云南乃至整个抗日大后方的金融中心，也是灯红酒绿的繁华乡，有最好的戏院。尾随那些飞虎队员进来的好莱坞影片，与美国本土同步在这里上映。当年南屏影院的老板姓刘，据说是一位漂亮、高雅的女士。解放后这一片依然是省城的核心商业街。刘梦轩毕业留城的第二年，街宽不过20米的南屏街开始改扩，拓宽了一倍，幸亏没怎么砍树，城中最美的绿荫还在。

这天，他和老舒走了很远，逛到塘子巷。这里也有一个书店。往东，拓东路是新铺的，沥青路面被晒得发烫，走在上面很粘脚，仿佛大地散发出来的磁力。路两边的梧桐树还太小，还是娃娃，撑不起阴凉。天上有一大群鸽子飞过去飞过来。鸽影在路面上流沙般变幻、滑动。

南屏电影院斜对面那条巷子里，是老舒的外婆家。他不时地要来看望外婆。老舒本人来自东川，骆驼祥子张丰毅的老乡，著名的铜都，还有著名的蒋家沟泥石流，中学课文里有一篇讲的就是这地方。90年代末它从地级市降格、划并为昆明的一个区。

老舒眉目清秀，性情随和－－时或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偶尔，他会轻声细语地说点俏皮话开点小玩笑。他从不扯开嗓门喧嚷。

踢球、写诗、跳舞、唱歌，以及其他的热闹，老舒似乎都不大喜欢，至少不曾表现出过多的兴致。他那性情，像一个还不会或还不敢放任自己的孩子（可偶或也像一个身怀绝技的安详的高人），因此刘梦轩说过他有点狡猾。还有，文学社招募了无数“志同道合”的才男秀女，可他竟然没办法把身边亲爱的老舒哄进来一起玩。

刚进校，入住东二院二幢102，大家推他为舍长。虽然去年底刘梦轩搬了宿舍，不少光阴花在跟大魏、邾堤他们“振兴文学”上，但其他时候，有事没事他还是经常回“娘家”的。而老舒绝对是一个好人。没钱没菜票甚至没饭缸，他那里是刘梦轩可靠的求援处；来了投宿者，那么他也会去挤老舒的床。出门倘若乘公交车，也是老舒抢着买车票。

这座城市的不少大街小巷，除了跟大魏、朱堤，刘梦轩也多是和舍友一起东逛西窜，一天天熟悉起来的。一个人出门，他时常摸不着东西南北。有一回，从父母老家来了一位堂姐，她的孩子都跟他一般大，到北京上大学了。她投宿在东寺街花椒巷7号，她托人捎信来要刘梦轩去看她。他一个人在城里转了大半天，走得脚酸，却最终没有找到那地方。

他俩，还有雷军长，他们经常三人行。只是，三人组合似乎只爱进城逛街。有一回在百货大楼，老舒帮刘梦轩挑了一件淡咖啡色的夹克。更多时候他们是“穷遛”，如汪曾祺先生说的那样，“一是不名一钱地遛，一是无穷无尽地遛。”兴致十足，跟女娃娃差不多。

“我要多走走，我是农村来的，对城市太不熟悉了。”刘梦轩曾经这样对他们说。稍后些他有更多一些的想法。他听李班委讲，有一个高年级同学，为培养自己的观察能力，每逢星期天或节假，就乘公共汽车或者步行，一整天大街小巷地转悠，建筑、商店、公园、碑坊，各种场合与旮旯，哪里有什么有趣的人或物，情或景，都要一一记进随身的笔记本。这给了他启发。

有一回，他仨从翠湖宾馆旁侧，穿过一条湿潮的巷子，发现来到了武成路。一天下来，刘梦轩总算搞清楚五一路、光华街、景星街、胜利堂和博物馆的空间、方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更多的，什么先生坡、府甬道、三棵树巷、吹箫巷，螺峰街，等等，好些地点，像小红旗，就是这样一点点插上脑子里的那幅昆明地图。

他们也一起看电影。张丰毅、杨丽坤这些云南籍电影明星的幕后故事，也是老舒谝的。

他和老舒是有些缘分。

早在大一，刚入学不久，晚自习前，两人均略感内急，便一边散步一边说话，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卫生科院内的公厕，正各自掏东西，突然只听得一排锐利、恐怖的尖叫，一蓬蓬长头发冒起来，又猛然再蹲下去。是的，稀里糊涂、闲庭信步，他们逛进了女厕所。两个憨贼急奔而出，落荒而去。尿意全消。随后而来的第一个春节，刘梦轩没回家。跟其他人不一样，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家。他从小就不大喜欢家里请客，或出门去做客。他不喜欢那些大人唾沫飞溅地围在一起吃喝、划拳，地上脚边弄得很脏。那种场合他不舒适，皮肤会过敏似地发痒。他不想家。他决定寒假里天天上图书馆。于是，回家前老舒把几张邮票留给刘梦轩。他们约好，即使短短的假日里也要相互通信，交流思想。

见他不时在本子上抄或写，老舒就说，“你老在写，怕是可以去投投稿喽？”刘梦轩没有那份勇气和信心，老舒便继续怂恿。班里组织学张华－－他们的同龄人，华西医科大学的，跳进粪坑救人，结果把自己英勇地牺牲了－－要求大家写心得，诗也行。老舒举报说刘梦轩可以写，学习委员随即要他交一首朗诵诗。最终好像没写。

有一天，他终于把自己的几页纸小心翼翼折好塞进信封，再把信封右上角剪去一角（当年投稿不用花钱，一概由收件方即报刊编辑部“邮资总付”），然后来到“东方红”宿舍楼后面，将其悄悄塞进滇大邮所的邮筒。那模样神情就像某些人投匿名信，后来的另一些人扔炭疽病毒。

还有照相的事。一个中午，省歌门口有人胸前挂着像机。“大学生同志，来照个像嘛，吃过晚饭就可以取。”这么快呀？可能是新科技吧。老舒和刘梦轩互相搭着肩膀，然后咔嚓一声。晚饭后两人兴冲冲来到原址，在昏暗灯影下等呀等，那挎相机的家伙却鬼影也不见。付钱时，他们甚至没想到应该讨要一张取件条之类的凭证－－虽然要了也没用，那家伙是个骗子。

一转眼已经是6月，芒种节气也过去了。这晚，还有雷军长，三人坐石桌前抽烟、说话。上晚自习，他们半途出校门在翠湖边买了包“金马”。都没有烟瘾，也抽不出好坏，只是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这晚，他们谈起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信任。很少这样的，往常多是闲扯，嘻哈打趣。

刘梦轩擦火柴点烟，忽觉眼前有些异样：什么东西在幽幽泛光？是对面的老舒。仿佛夜风把星星吹进这家伙的眼里，然后融化－－湿湿的，亮亮的，还有，双颊有两条长长的泪线。

不知老舒因何事伤感？刘梦轩心里惊诧，这是他第一次见男人流泪。他于是想：我们这种人，都只能靠感情来生活，无论将来怎样，不管世事会如何变迁……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